第七章 李大出一身汗,把铁箅子弄回了村里。见屋里黑着,知道儿子还没回。掏钥匙 开门,没等插里头,锁头就开了。心里纳闷,轻轻推门进屋。没摸着灯绳,只觉得 头顶上空空的,像是少了啥。灯亮了,李大脑袋嗡一下,蒙在那里——杆子上那一 溜十几只鼓鼓的塑料袋,一只都不见了。好像电线杆上停的一群乌鸦,呼啦啦全飞 走了,连一只都不剩。他愣一会儿,慌忙弯腰往木板床底下看,一眼扫去,床底下 也全空了。那三只包得严严实实的编织袋,囫囵个儿不见了,地上只留下几道拖拽 的土痕。李大再趴低些瞧,床底下真是啥也没有了,空空的能躲下好几头老母猪。 屋子一下宽敞了许多,如同栓子刚接他下火车那会儿。李大辛辛苦苦攒了多半 年的好东西,一晚上全丢了。那可都是有用的东西,李大要弄回老家去,分给全家 人的东西。咋的说没就没了?说拿走就拿走了?这不是拿,是偷;不是偷,是抢! 抢李大捡来的东西,丧良心啊! 李大眼前晃过瘸子的影儿,又摇头。一个瘸子,咋能搬动这么些东西? 木板床上,妮子还在熟睡。李大使劲儿晃她也不醒,看样子打雷都打不醒。李 大一生气,把床单枕头一把掀了,妮子掉在地上,总算把眼睛睁开了。李大问妮子 看见什么人来过,妮子一个劲儿揉眼,想了一会儿,说梦里来了好几个生蛋老人, 都说着老家那边的话…… 李大追出门去,外头黑糊糊一片,连个鬼影都不见。 李大抱着脑袋蹲下来,屋子里脑袋里全是黑糊糊一片。这村儿附近到处都有老 家来的人,说是打工,谁知道都干的啥营生?那些人,就是牵走一头活牛都不带出 声儿的,只能怨自己不早些提防着点儿。李大逢人总说自己捡的不是破烂儿,是好 东西!还真让李大说着了。看来“别薯”的那点垃圾,还不够老乡们分的,还真有 人比他更缺垃圾呢。此前从没听说过还有人偷垃圾的,但李大就被偷了。李大被人 偷了,说明李大比老乡们都富裕;李大被人抢了,更说明李大比别人富裕。李大进 了城,不讨要不偷摸,闷头捡啊捡的,最后捡了个贼。李大不知自己是该生气还是 高兴…… 妮子爬到床上,倒头又睡着了。那些偷垃圾的老乡,看来是没动妮子一指头, 算是留了一半良心。再说,亏得那些平日卖废品攒下的钱,早都交给栓子藏好了。 李大这样一想,心里好受了些。 他推门出去,背着手在村里转悠。月亮从云里钻出来,小河对面的那个“别薯”, 像是盖了一块大大的塑料薄膜。李大想起自己半年前离开李家庄的情形,前半夜他 悄没声起了床,去了趟自家的麦地。月亮比他到得早,一盏大灯笼似的高悬着,把 方圆十里八里的庄稼地都守住了。亮晃晃的月光下,村口的麦地也好像蒙上了大片 大片的塑料薄膜,晚风一过,平层层哗啦啦地响动,眼前只一片银亮亮滑溜溜的白 浪,不见白日里那麦苗翠生生的绿了。李大在地头蹲下身子,伸出一只手,去揪掀 那些塑料布。一摸一手空。伸手再一撩,塑料薄膜被风吹化了,手掌里竟是满满的 一把麦苗,密密匝匝地攥在手里。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涩涩凉凉的叶片,只一会儿 就松开了手。嫩嫩的麦苗,被他那样糙蛮的指头使劲一捏,弄不好就把化肥给捏出 来了。李大站起身来,心里倒有几分喜兴。他掂的不是青涩的麦苗,分明是沉沉的 麦穗儿;矮壮壮肥嘟嘟的麦地麦苗,实实在在卧在他脚下,若是把耳朵贴在麦苗的 根根上,能听见麦秆急急忙忙往上蹿个头的声音。眯上眼,就见金黄色的麦粒儿像 小河涨水一般随处淌着,把十五的月亮都比下去了。麦熟了麦收,收完麦子种玉米, 半年一晃,玉米就该收了…… 李大在一个土堆上坐下来,瞧着半边月亮,忽然眼眶子发酸。眼看着就要回去 秋收了,可他两手空空,啥啥也没攒下,只剩下了腕上这只手表,给了锁子,链子 就不干了。一块手表还能掰两半?咋办呢?只好等着秋收以后回城里,想法儿再捡 上一只手表给链子…… 这么说,秋收完了还得回?他问自己。可不回城里还能去哪呢?反正这“别薯” 的垃圾天天有,不捡白不捡。只要待在城里,金山银山,光芒万丈。李大哼哼了一 声,觉着那手机上的歌儿耳熟得很,好像很多年前在哪儿听过。他费劲地想了一会 儿,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