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靠山屯徐老五的家,靠在山根下。坐北朝南,明堂锃亮的六间红砖瓦房。打远 一瞅,门楼、飞檐、瓷垛、钢窗……好家伙,华堂、气派!徐老五这个人,心细、 腰粗、腿勤、手巧,一手庄稼把式好得远近闻名。农家院的日子,让他鼓捣得鸡鸣 犬吠马嘶牛吼的,既殷实又富足。这些年,他家的房子宽了、粮仓满了、家底厚了、 日子好了,好得这个五十大多的汉子,近来连宿大夜地睡不着觉了,抓心挠肝的, 屋里院外地闹腾。闹啥?因了猫王那句老话:哪里有粮食,哪里就有老鼠嘛。徐老 五家囤满仓肥的,粮食最多;徐老五家的老鼠子孙兴旺,多得成害成灾。对此,徐 老五是不甘心的,不但不甘心,更不服气!徐老五大半辈子的人了,啥河没蹚过、 啥事儿没碰过呢?徐老五站起来五尺高,蹲下去二尺半,顶天立地大老爷们一个, 难道还怕这些狗苟蝇营狠狠琐琐的四脚孳畜吗!于是,在徐老五家里,就演绎了一 场旷日持久、昼夜难分的人鼠大战。烟熏、水灌、撒药、堵洞……咬紧腮帮子,撑 了半个月,撑得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再也撑不住了。撑不住的徐老五头昏、 眼花、腰酸、腿软,身子长脱脱摊在炕上,散架了一样。直散得目光呆滞两眼失神, 直散得心灰意懒吁叹连连。心里头呢,却明镜似的。徐老五知道,不管他不甘心也 好、不服气也好,他却不能不认账,不能不服输了。这一次,他输得孤立无助,输 得惨烈彻底! 徐老五躺在炕上,眼睛一眨一眨地瞪着棚顶,瞪着瞪着,棚顶就开启了一扇天 窗。徐老五一拍脑门子,霍地坐起身,他想到了何不求助于猫王? 猫王来到徐老五家的时候,天,已经下半晌了。有别以往的,是猫王这次出行, 不是一个人来的,也不是自己背着鼠夹子,形影相吊地晃荡来的。 猫王的身后,跟了个年轻人。此刻,那串人人熟悉的鼠夹子,正哗啦哗啦地响 在年轻人的背上。 就这样,一直哗啦进屋子里,停了,然后坐下。坐哪儿呢?炕沿。坐几个?俩。 剩一下呢?站着,站的是徐老五。徐老五站在地下忙活,一面递烟点火端茶倒水, 一面忙里偷闲地客套几句。忙过了,徐老五也坐下,陪着喝茶,陪着闲聊。聊了几 句,猫王站起身,说行了徐老五,该忙啥,你忙啥去吧。我们呢,要在你房前屋后 的,先转悠转悠。 转悠者,查看鼠情地况也。猫王说完,喝下最后一口酽茶,带上徒弟,来到院 子里。 果然就开始转悠起来了。院左院右,房前房后的,这瞅,那看。转着转着,转 到东面的一处墙角,猫王停住了。猫王停住了,志文也停住了。这时,西斜的秋阳 火燎燎地燃在墙头上,看去着了一样。墙上燃着火,墙下就残存着灰烬一般的暗。 猫王弓下身子,指着暗处,说你来瞅瞅,瞅仔细喽。志文就走上去,蹲下身,按照 师傅的意思,瞅得眼珠子一眨不眨的。墙下的石缝间,赫然有一洞口,黑魃魃的, 如一只独眼。“独眼”的前方,有一条路线,细溜溜的,浅白光洁地伸延着,看去 泪痕一样。光洁的尽头,是一堆鼠粪,大小如拳头,婴儿的。志文看子几眼,正欲 起身,师傅的手,按在了他的肩上。一手按着,一手前指;指那堆鼠粪,让他再看。 志文只得蹲回身,定神再看。再看时,就看出了门道儿,就有了发现。眼前的这堆 鼠粪,挺规整的,呈圆锥形耸在那里,金字塔一样。乍看时,色彩各异深浅不一, 看去极富层次。仔细观瞧,就见底下的一层,干蓬蓬的,色泽灰白,卷边翘沿的; 中间的地方,是深灰色的,看了,就知道半干半湿,有些时日了;粪堆的顶端呢, 耸着尖儿,尖状凸起的地方,属灰黑色,看去鲜润新湿,明显刚屙的。志文蹲在地 上,看得真切、清楚,看完,把头回向师傅。师傅这时站在背后,弓着腰,蝙蝠一 样悬在半空。半空中是一片红,衬得师傅的脸黑黢黢的,焦木一般。脸黑,牙齿却 白,白得像月牙儿,上下对等着。志文知道,师傅乐了,师傅满意了。对他的认真 满意,对他的听话满意。 师傅满意了,志文就圆满了。于是,志文按住膝盖,两腿一蹬,身子倏然站起 来了。 志文站起来的同时,师傅却蹲下去了。师傅的手捂住下巴,连连地揉。一边揉, 一边呵气,满眼怨怒地白着志文,气咻咻狠歹歹的。揉了一会儿,不揉了,猫王把 手伸进怀里,去掏;掏了半天,掏出一个鼠夹,回头比划几下,然后,放在洞口的 路线了。放好了,再掏。这次掏出的是一卷铁丝,细细的,展开;展开后,二尺多 长。志文看了,赶忙取出一枚铁钉,递给师傅。师傅接在手里,看看大小,又掂掂 轻重,挺合心的。于是,把铁丝系在鼠夹上,再把另一端缠到铁钉上,拧。拧紧了, 在一旁找块硬土,把铁钉锲进去,只露钉帽儿。 锲完后,用眼去问志文。志文点点头,示意看明白了,伸手扶起师傅。 再往前走,谁也不说话了。一个默默地走,一个默默地跟,走着走着,停了, 停在徐老五家的粮仓下。粮仓呢,坐落在房子西头,这时候浴在晚霞里,深沉得古 堡一样。猫王罩起眼睛,仰脸去看,看一片褐红中玉米整齐划一地码着,看立柱和 横撑上流泻着金黄的线段。看了一会儿,目光开始下移,一点点地,移到粮仓的底 部了。底部的玉米呢,狼藉而败坏。米粒脱落了、破碎了,杂乱无序地沉积着,跟 磨米机粉过了一般。志文自小从农村长大,看了,就知道,此老鼠作祟使然。志文 看完仓底,再看师傅,师傅眯着眼睛,望着粮仓后面失神。仓房的后面呢,是道矮 墙;矮墙是河卵石砌的,一米多高。矮墙的外边,是菜地,地里种着秋白菜,一片 萧瑟中,碧绿抢眼。绿的尽头,又是一道墙:后墙,也是徐老五家的外墙。外墙的 后面,就是山了。山呢,也不大,坡势还挺平缓,有灌木蒿草毡毯一样附在上面, 红不淤的,铺排着残淡的秋。再看,是远山了,蓝瓦瓦紫乎乎的,叠压堆积,渲染 着邈阔的空。志文正看得入境,肩膀猛地被拍了一下。他连忙收回神,看见师傅一 手扶着矮墙,一手指着菜地。志文就循着师傅的手势,看那片新崭崭的绿。乍看时, 粗略而大荒儿,再看,就局部并细微了。看着看着,就看到了蓬勃中的衰败,看到 了完整里的缺残。缺残是啃啮造成的,而且,啃得蛮横且恣肆,让人看了心悸。再 看脚下地头儿,败坏得更甚,有菜帮没菜心的,有菜心没菜帮的,比比皆是。还有 的,是菜帮菜心都没了,只剩得个少许的菜白,光秃秃直撅撅的,留守着孤寂的根。 菜白呢,一旦失了映衬,便愈发古怪,愈发彰显,也愈发拔翘了,极似朵朵莲花, 摇曳着,竞相绽放。再远的地方,有豁牙缺齿的,有参差不齐的,拥着,挨着,瑟 瑟地聚拢在一起,敷衍并维系着一方葱翠连贯的绿。 师傅问,看了? 志文答,看了。 师傅问,看清了? 志文答,看清了。 师傅问,看清什么了? 志文答,这白菜……被啥东西啃了。 师傅问,啥东西啃的呢? 志文答,应该……应该是老鼠啃的吧。 师傅问,老鼠为啥啃白菜呢? 志文答,吃呀,老鼠啥不吃哩。 师傅问,老鼠喜欢吃啥,你清楚吗? 志文答,不清楚。 师傅问,真的不清楚吗? 志文答,真的,师傅。 师傅就说,好吧,我来帮你整清楚吧。 猫王说完,咳了下嗓子,问志文。这人要是饿了,咋整?志文暗里一乐,脱口 应道,找吃的呗。师傅听了,点点头,又问,吃饱了呢?而且吃得很好、很油腻呢? 志文挠挠脑袋,说喝水呀,或者吃水果!猫王听了,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神情,尤其 对后添的这句,露出的甚至是很赞许的神情。人知道喝水、吃水果,老鼠呢,老鼠 咋办呢?志文望着墙外,眼睛一亮,突然拽住师傅的袖子,说老鼠就吃白菜呀。师 傅一听,高兴了。这就对喽。这老鼠呀,在粮仓里吃了粮食,吃得肚圆了、嘴干了 ……志文就顺着师傅的思路,抢过话头说,它们就到这后园子里,来吃白菜了。猫 王对徒弟的聪颖连连点头,一边点着,一边把手立在胸前;立成菜刀状,左右剁着。 它们饿了吃苞米,渴了吃白菜。一会儿苞米,一会儿白菜。志文甩着脑袋,追随着 师傅忽左忽右的手,眼花缭乱地感叹道:有干有稀的,搭配得不错哇!志文说完, 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抬头说道。师傅,照您这么说,这老鼠往来的路线,该在墙根 的下面了!志文说完,低下头,朝墙下看去。看了,果然百孔千疮的,蜂巢一样。 抬头的时候,头就有些晕了。志文试探着,问师傅,咱们是不是要把鼠夹子,放在 这墙根的下面呢?猫王抿着嘴,对徒弟的探问不置可否。抿了一会儿,猫王不抿了, 说,对,是放在这墙根的下面。可是,放在哪面儿呢?放在里面,还是放在外面呢? 志文被问住了,龇着牙,不敢轻率作答。猫王见他窘迫,笑了;笑着挪换了话题, 点拨他。这里的洞口,可不是鼠穴哦,它只是通道。老鼠嘛,不住在这里的。志文 听了,现出急色,就用眼神去问师傅。师傅看了,把胳膊交叉着抱在胸前,不语。 师傅的目光呢,已经越过了菜地,投得很远。依我看,那边外墙的下面,就是它们 共同的老窝儿。志文循着师傅的目光,运颈去看,看那外墙横在晚霞里,红亮爽眼。 外墙的下面,是少许的绿。但绿得不纯,看去斑秃一样,裸裎着地表。地表的赭红 上,折着网状的线路,似有若无浅淡如烟的,隐晦而约略。志文知道,师傅是对的, 就顺着这对的思路,继续往下想。一时间,竟想得曲径通幽柳暗花明的。志文的嘴 唇翕动着,不由自主的,嘴上已念叨有声了。老鼠们白天躲在墙下睡觉,天黑出来 觅食。上半夜在仓房里吃粮,吃饱了,回去捎带着吃些白菜,解渴又润喉。猫王听 他说得上路儿,乐了;乐得不想卖关子了,就在一旁接茬了。所以呀,我们就把这 鼠夹,放在墙里。上半夜放墙里,半夜收夹……志文学着师傅的语调,抢过话头说, 下半夜放在墙外,天亮收夹。志文说完,眼睛亮亮地看师傅。猫王看到志文的手托 在腰间,掌心向上地端举着,就把自己的手抡过去,重重地,拍在上面。 仓房下,弹起一声炸响,脆脆的,听着车老板甩了大鞭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