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行政机关工作,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某人不认识的时候,即使从对面走 来,你也不知道他是谁。一旦认识了,不是常常碰到,便是经常听到关于他的各种 消息。我和何建生就是这样。 但我无论如何没想到的是,何建生在广电局居然是个不受欢迎的人。似乎不仅 仅是不受欢迎,而是人人讨厌他。我不明白,一个模样帅气的年轻人,站有站相, 坐有坐相,好坏也算个小记者,怎么会人人讨厌呢?人们讨厌他什么?据说是讨厌 他不说人话,讨厌他自私。何建生平时说话大口大气的,一副官腔,一副“马列主 义者”的样子。比如他早晨看见局里的路灯没关,他会说:“国家电力供应紧张啊, 浪费不起啊!”你伸手关了不就得了,怎么一说就上升到国家电力紧张的高度了? 同事跟他拉家常,说小孩不想做作业,何建生说:“你们没有好好培养孩子的人生 目标啊!孩子的习惯是从小养成的。”不就是孩子贪玩嘛,干吗扯到人生目标上了? 人家就说了,清华大学一位副校长是我们这里的人,他小时候一直贪玩呢。此外, 同事们还说他自私、贪小。据说他跟同事下乡采访,农民给他们玉米棒子,每人十 个,大小不一,可何建生就要挑大的拿。类似的事情出现多了,大家就不喜欢了。 同事们也不理解,相貌堂堂的何建生怎么会是鸡肠小肚的人呢?因此,平时在外面, 谁说到何建生其人,同事们要么不说话,要么就摇头。感觉吃不消他。 何建生是结婚两年就离异的。妻子是小学教师,风传她跟小学校长有染,何建 生也听到一些风声,两口子也为此发生过不少争执。有一次,妻子出外开会,何建 生以为是借口跟校长幽会。何建生在头天晚上,就把妻子备好的红裤头涂上了四川 辣椒粉,他想“辣辣妻子的激情”。谁知那天出门,妻子并没穿那条裤头,倒是在 第三天穿着它搞观摩教学去了。那天台下坐着许多老师和学生,学校领导和教研室 的领导也坐在教室里,观摩他妻子的教学情况。妻子在台上讲着讲着就感觉不对劲 了,只觉得下面火辣辣地痒痒,挠也不是,不挠也不是。好不容易坚持到下课,也 来不及听老师们的评议了,蹿出教室就一阵疯跑回家,进行紧急处理。她终于从红 色的粉末上找到了原因,是辣椒粉。于是就来到广播局,找到当时主持工作的副局 长凡尘,愤怒声讨何建生的所作所为。凡尘就把何建生叫来核实,何建生也没有抵 赖,两口子就在局长办公室大吵起来。凡尘批评何建生说:“建生啊,你知道吗, 你这把辣椒粉一撒,就伤了天下所有女人的心啊!” 不出一个月,妻子就与何建生离婚了。 何建生离婚后,就把目光盯在出车祸殁了丈夫的主播姜萌萌身上。俩人从相貌 上还是相配的,可姜萌萌看不起他,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只是何建生一厢情愿地 追求了一段时间,发现没有进展,也不追了。接着他发现了新的动向,姜萌萌时常 到局长凡尘办公室去坐坐,有时俩人还谈笑风生的。何建生发现两次就觉得暧昧了。 县里的局长们找情人的不足为奇,姜萌萌是美女寡妇,凡尘是一局之长,俩人正好 一对。平时,局里或局外有人请客,请了凡尘的话,何建生就要提醒他们:“光请 凡局长怎么行?把姜萌萌也请上呀。”或者有人请姜萌萌吃饭,何建生便会说: “不能只请姜萌萌,凡局长也要请上呀。”至于别人问为什么,何建生不会明说, 只说平时大家都是在一起的,是好同事,好朋友。他不把话说明,留下半句让别人 猜测去。所以,那次何建生请我和唐春山吃饭,把凡尘叫上,自然就把姜萌萌也叫 上了。他甚至在创造条件,让他们公开露面。 对于何建生的这些歪歪心思,局长凡尘是心知肚明的,只是假装糊涂罢了。我 在认识何建生以前并不知道这些,只是后来凡尘跟他同学唐春山说了,唐春山告诉 我的。唐春山说何建生这人不地道,他的种种做法都让人费解。这下我才知道,一 表人才的何建生在局里的影响并不好,从领导到同志别人对他的看法都很多的。我 知道了这些事之后,对他的印象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这种人,你还真说不上他究 竟有多少错误,犯了哪条哪款,问题是常常弄得大家不舒服。就像怀疑自己吃进了 什么脏东西,你说不清具体是什么,却总让你觉得胃有秽物,心中忐忑。 在一个单位,如果大家都不喜欢这个人,那么,这个人的形象差不多就完了。 可何建生没完。你不喜欢他,他照样存在,照样每天有说有笑,照样很健康地活着, 你不能把他怎么样,谁也没有权利把他赶走。整人是“文革”遗风,当然是不允许 的。充其量是大家多见面少说话,要么几个好友背后议论几句,共同谴责他的种种 不是。何建生又有不同于别人的地方,你不理他,他要理你。你不喜欢他,你难受, 你吃不消,他一点都不知道,或者是他知道了也装作一点都不知道,这就麻烦了, 这就更气人了。也许你正为他的某种行为而恼怒,他却嬉皮笑脸向你走来跟你搭讪, 那模样亲如兄弟,把你气得喷血,气得你连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也错了。 一个欣欣向荣的单位有这么一个活宝怎么办?当然是让他走了最好。可你不能 赶人家走。更重要的是,县城就这么大,不能公开说他不好。如果外面单位都知道 他人不好,将来就没谁要他,那他就一辈子烂在广电局了。整个广电局的人都为他 着急。甚至有人对局领导提出请求,让局里把他安排到基层广播站去。局党组书记 是个从来不说闲话的人,就连他都在私下对凡尘说:县里提拔这么多人,怎么不提 拔何建生啊?这话倒是提醒了凡局长。凡局长说,按说何建生还是有领导才能的, 虽说是记者,可他的官腔打得比谁都好。以后向组织人事部门推荐后备干部,肯定 就是他了。党组书记就笑,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不久,他们俩人就以非正规的方式, 在组织部门把何建生吹捧了一番,由头就是何建生的调查文章《中小学:危房之外 的危房调查》。凡尘也来了一次拔高,说看了文章标题就知道作者敢于直面现实的 胆识,看了文章的内容就知道他忧国忧民的思想境界。 而正在这个时候,何建生做了件标新立异的事情:他在检测凡尘和姜萌萌的私 人关系的亲密程度。 广电局分两块,一块是独立的五层办公大楼,另一块是家属楼,二者是用围墙 隔开了的。办公大楼的后面,有一间独立的平房,大约六十多平方米,平时堆放杂 物。姜萌萌调来时,一时解决不了住房,局里就把堆放杂物的平房腾出来一半,让 她暂时住在里面。家属楼调剂出来后,姜萌萌有了新的住房,可这个堆放杂物的地 方依然由她使用着,化妆师也是每天在这里给她化妆,有时工作忙了,她经常就住 在这里。这个平房的门跟办公大楼的后门相对,只有一丈左右的距离。也就是说, 要到她的住处,唯一的通道就是广电局的后门。要判断谁在晚间到过姜萌萌的住处, 只要知道谁从这里路过就行了。何建生别出心裁,有天晚上,他在办公大楼的后门 上,撒了一片生石灰。这就是说,谁要到姜萌萌那里去,必然留下清晰可见的足迹, 而且不可磨灭,铁证如山。如果是凡尘去了,那就更明显,因为他一直喜欢穿着旅 游鞋,全局只有他一人穿这个,他说舒服。 第二天早晨姜萌萌起床后,一开门就发现了生石灰。一想不对劲,便到门房去 问保安,保安说昨晚大约十点多钟,只有何建生一人来加班,提着一袋什么东西, 没多久就出去了。姜萌萌当天就找到了凡尘局长,请他解释何建生为什么要这样做。 凡尘一听,便知道何建生是冲着他来的。可他和何建生是上下级关系,他们之间没 结梁子,更无怨恨,他何建生凭什么要这样做?也许他只是好奇,想打听别人隐私, 看凡尘与姜萌萌是否在晚上有来往。凡尘明白,何建生做这事儿,说重点就是卑鄙 无耻,说轻点就是极端无聊,但绝不能把事情闹大,事情闹大了,影响就恶劣了。 凡尘先稳住姜萌萌,一个劲地劝姜萌萌消气,在没搞清何建生的意图之前,一切都 只能是猜测,就当那石灰是杀毒防病用的吧。话是这么说,凡尘心里却在想:好一 个何建生,非要把你提拔起来不可! 何建生此时就像一袋垃圾,只有提起来,才能扔出去。 凡尘跟党组书记通了气,马上召开局务会,决定任命何建生为电台编辑部副主 任,因为老主任在编辑部管着事,实际上没何建生的市场,也没什么级别,只是为 下一步做准备。凡尘在跟何建生谈话时,有意放出风声,说局里和上边都有重用他 的意思,趁着现在时机不错,让他本人也跑跑。那些日子,何建生频繁出入县委县 政府大院,见了谁都是一脸微笑。里里外外一配合,进展就顺利多了。提拔何建生 的事也就被县委组织部提上了议事日程。考察干部前夕,凡尘怕在组织部进行个别 谈话时何建生会遭到攻击,便专门召开了会议,说马上要考察何建生了,大家一定 要说他好话啊!我们这里出了领导,也是局里的荣耀。所以,无论大家对他有多大 的意见,关键时刻都要不计前嫌。有这样一番话,大家也心领神会了。所以,组织 部来考察时,人人都说何建生是个德才兼备的好同志,有着良好的群众基础和潜在 的领导才能。 何建生终于离开了广电局,任县团委副书记去了。凡尘像自己被提拔了一样高 兴,祝贺他说,你年龄才三十出头,又是党员,正是上升的大好时候,好好干一番 事业,前途无量呀。何建生感激不已地对凡尘说:“多亏了你的栽培。如果没有你 的支持,也就没有我的提拔。我是从心里头感谢你的。” 凡尘蒙了,听不出来这是真话假话,还是风凉话。大家都讨厌的人走了,总归 是件高兴的事。过了几天,凡尘跟党组书记商量,想为何建生举行一个隆重的欢送 会。谁知此言一出,竟有多人表示反对,只好取消。凡尘的确为何建生感到悲哀, 广电局是个大单位,是局台合一的,年年都有调走的人,谁走都是恋恋不舍的。人 生苦短,大家能够在一起共事多年,是造化,是缘分,同事们少不了要欢聚一堂, 吃吃喝喝,着意要把那份友情保留和延续下去。万万没有想到,人高马大的何建生 却混成这个人缘,已经接近于众叛亲离了,他走人们竟像送瘟神一样让大家释怀。 凡尘过意不去,让办公室买了一些礼品给何建生送去,作为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