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何建生在当了两年广电局局长之后,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副县长,分管教科 文卫。在六位副县长中,尽管他是排在最后一位的,但这个排序并不重要。上班之 后,唐春山给他安排了最好的办公室,配备了最好的电脑,屋子里还挂上了一幅《 江山》的大型油画。看上去很气派,一副胸怀祖国、放眼世界的样子,让人联想到 “鲲鹏展翅九万里”的壮观景象。唐春山特别对何建生说:“这是按照常务副县长 办公室的标准配置的。因为你最后来,其他副县长也不会有意见。只差一样,就是 少个女人。原谅吧,老弟,不敢配女秘书啊!”何建生环顾四周,很满意,也很感 动,说:“唐主任,你真费心了!” 可一走出何建生的办公室,唐春山就是一脸的阴风怒号。 想想也是啊,人跟人是不能比的。唐春山当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时,何建生还是 一个普通的电台记者。现在何建生当副县长了,唐春山还是主任。反过来,唐春山 还要来侍候他。对于一个从政的人来说,你的人生命运如何,完全取决于你的官运 如何。有人碌碌无为却能平步青云,有人才能卓越却终不得志,也有人糊里糊涂得 到迁升。你不服也得服。 何建生一当副县长我就得改口了。何建生比我大五岁,比唐春山小六岁,以前, 无论是他当团委书记,还是当广电局局长,我对他都是直呼其名,建生建生地叫他。 现在,我就得恭恭敬敬地叫他副县长了,唐春山对他也得改口了。无论是否情愿, 他都是副县长。你可以看不起他,但却不能改变他。而他却能改变你。所以,你得 服服帖帖。 我就服服帖帖。应当说,我的服服帖帖赢得了何建生对我的好感,他批示的文 件都交我处理,是比较放心我的。他下乡的时候,也多次叫过我,希望我能跟他一 道去。可是我不行,我是办公室副主任,手头事多。我手下有五个文字秘书,县长 们出门可以挑着带走的。正常情况下,除了县长出门可以带我外,其他副县长一般 是不带副主任出门的。因为县长们带的人,都是打杂的,拎包的,说白了就是充当 私人秘书的角色。他何建生还没有这个资格,把我当他的私人秘书用。但我还是感 谢他,感谢他总是让我干活,感谢他信任我,也感谢他喜欢我。所以,他每回让我 跟他一道赴宴时,只要有时间,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去吃饱喝足,尽管我自己并不喝 酒,但可以欣赏他在酒席上的八面威风。 就在这年的春节前夕,一年一度慰问老干部的时候到了。有天周末,何建生对 我说:“星期天有空吗?我们到山里去玩玩,顺便去慰问一个退休的老教授。我把 唐主任也叫上,那里可以吃到野味。” 我说:“干吗不下周一去?” 何建生说:“下周没时间。只有明天有空。” 唐春山就在我们一层楼上办公,我就去给唐春山说了何建生的意思,唐春山没 有拒绝,只是说:“那里山太大了,一进山手机就没信号了。” “去,还是不去?” “去吧去吧。反正周日我也没事。” 我们要去慰问的老教授并不是我们县里的教授,而是出生在本地,后来在一所 名牌大学任教,退休后告老还乡的一位老人。老人在七十五岁之后突然厌倦了城市 生活,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地方。老人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老伴已经去世,他儿子 每半年从省城来看他一次。县政府每年过年都要派专人来慰问他,其实,他跟本县 没多大关系,也谈不上多大贡献,县里去看望他,只是表示对知识和知识分子的尊 重,以鼓励后人。以前过年也都是分管文教的副县长去看他,今年就轮到何建生去 了。 这天我们没像往常出门一样在院子里集中。司机开着车,按照沿途的先后顺序 挨个地接人。先接了唐春山,再接何建生,最后接我。司机跑到我家叫我时,我刚 刚吃完早饭,司机说:“丁主任,唐主任他们在楼下等你!”他站在门口不进来, 我也不请他进屋坐了,起身就往外走。 人就算到齐了。司机把车开到一家超市门口停下,然后进去给教授买慰问品。 我摸摸腰上的手机,才想起昨晚忘了充电,电池显示只剩下两格了。唐春山看我玩 手机,说:“你也真是的,昨天就给你说了,那里是盲区,没信号的。你看我们谁 带手机了?就你不怕麻烦。”坐在副驾驶上的何建生扭过头,瞟了眼我的手机说: “你那破手机多难看,还不快扔了?”我说:“它跟我两年了,有感情了。”何建 生说:“呵呵,说得跟二奶似的。” 果然,一进山手机就没任何信号了,看来,他们不带手机是对的。一路上大家 看山看水,有说有笑,完全忘记了政府机关的琐事,倒也悠闲自在。车子在盘山公 路上行驶,开得很慢,司机一边开车一边讲荤段子,逗得我们哈哈大笑。笑声随车 子钻进了山谷野洼,钻进了冬日的阳光里。 我们到老教授家的时候,他正在地头翻冬地。我们在地里看望了他,并随他回 到家中。我们边走边聊,他说他跟侄子住一起,以后过世了,这座老房子就归他们 了,他不带走什么。只图活着的时候,他们对他好就行。老教授退休工资很高,不 缺钱用,但我们还是给他带了两百多元的礼物和一个五百元的红包。 一回家,教授就连忙叫侄儿媳妇给我们做饭。何建生问有野味吗?教授说有啊, 金鸡肉,野鸡肉,娃娃鱼,都有。都是侄子弄的。我不让他们弄,说是保护动物, 可他们不听。何建生对教授侄子说,你们捕杀保护动物是违法的,是要严肃查处的。 教授侄子说:娃娃鱼太多了,在河里天天打架。我捉了它们,也是为了它们的安定 团结,你说怎么处理?何建生说,好处理的,统统吃掉,就当你缴了罚款吧! 我们吃饱喝足之后,坐了一个多小时,就该上路返回了。野味真好啊,好像有 余香留在口腔里,我们一路上都在回味野味的美妙。到底是县长,何建生对几类野 味都是很有研究的,甚至知道它们的具体烧法,引得大家都馋涎欲滴。唐春山说, 何县长你别把我们的馋嘴欲又吊起来了,你家要是有,别一人独享了,也让我们尝 尝味道。何建生说,没问题,下周星期天到我那里去吃。 我感觉,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和何建生是第一次这么接近,这么放松,也是 第一次这么和谐。以前对他的所有成见和看法都消除了。看得出来,唐春山的心情 也是不错的。 车子开了一个多小时之后,再过一道弯就可以看到县城了。然而,就在这时候, 我只听到轰隆一声,车子在瞬间脱离了路面,向下翻滚而去。在那个瞬间,接近于 生命的真空,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几秒钟后,我才发现自己的身子躺在沟壑的斜坡 上,这时我才意识到翻车了,我们出车祸了。 我翻身爬起来,立刻感觉到死神刚刚与我擦肩而过,除了开始的晕眩和腰部扭 痛外,没有发现身上其他地方受伤。我庆幸我的安然无恙。显然,我是车子在翻第 一个跟斗的时候,就被抛出了车外。我连忙寻找我们的车和其他人。坡上全是潮湿 的泥土和干枯的杂草,我的步子迈得很慢。我不知道他们在哪儿。按照一般规律, 车子是往下方翻滚的。我便往下方寻去。没走几步,我就看见唐春山了,他躺在那 里一动不动,背后是一块很大的石头。我走过去一看,他的整个面部都是血,额头 上有条口子,显然是石头或荆棘划破的。我说,你怎么样?能起来吗?唐春山说, 我也不知道哪儿受伤了,你扶我一把。说着,他把手伸给我。我居然一把将他拽起 来了。他站着跺了跺脚,说,好像没大问题,我也是死里逃生了。我们互相对视一 下,目光充满了悲怆,也夹杂着绝望之后的生机。然后我扶着他去找司机和何建生。 司机很快就找到了,他正蜷缩在一棵树下呻吟着。见我们来了,还笑了一下。司机 说,对不起,我出事了。唐春山问他,先别说责任,你说你怎么样?司机痛苦地说, 可能是腿断了,痛得厉害,一点都不能挪动了。我说,你就躺在这里,我们去找何 县长。然后我继续扶着唐春山往下走,去搜索何建生的影子。 往下方大约走了两丈多远,我们看到了被摔破的车子。何建生的姿势非常特殊, 脑袋在车子里,身子在车外,车门是开着的,但已完全变形了。他侧着身,眼睛紧 闭。我和唐春山叫了几声何县长,没有反应。我们去抱他,也抱不动。他太重了。 近几年发福得厉害,一百八十多斤了,躺在那里依然显得身躯庞大。我把手伸到他 的胸口处摸了摸,心脏还在跳动,再摸摸脉搏,也在跳动。也就是说,他还是活着 的。从距离上看,何建生是夹在车子里摔出来的,而且摔得最远,因此也摔得最重。 他全身都很脏,看不出是哪儿受伤了,只见有血从脚下流出来。我感觉出来,尽管 何建生还活着,但已经奄奄一息了。我突然想哭。 我和唐春山往上爬了几步,腿脚很沉重,好像迈不动了。我在干草上躺下来, 唐春山也并着我躺下了。如此近的距离看着他脸上的血,是这样逼真,是这样鲜活, 仿佛还冒着腾腾热气。他满面的血迹流露着恐怖,让我想到某些凶杀爆炸这类残忍 场面。我们就这样躺着,惊魂未定地回忆着这次的生死之旅。因为车子被摔到了山 沟里,路面是不会有任何痕迹的,没有人会发现我们,没人知道发生了车祸。我们 只能听到公路上的喇叭声。 我突然想到了我的手机,也不知道摔坏了没有。我从腰上把它取下来,打开一 看,居然是好的,居然还有信号!毕竟离县城只有十多里远了,也该有信号了。我 一阵狂喜,在何建生气息奄奄的时候,手机就是关乎他的生死存亡了。我准备先拨 打120急救中心的电话,再打电话告诉县政府。 当我正要拨出的时候,唐春山突然伸出手,把我的手机夺去了,说:我打吧。 他拿着手机侧过身去了,宽大的背对着我,按了半天键,我以为他动作缓慢,说, 唐主任,你快点打。唐春山翻身过来,把手机拿在手上挥了挥,递给我说:摔坏了 嘛,不能打了。我接过手机一看,机身与机盖已经分离了。我好纳闷:刚才还是好 好的,怎么就身首分离了?是我先前看错了?看着完全损坏了的手机,我绝望地叹 了一声。唐春山安慰我说,没关系的,以后我给你买个好的。我很悲哀地说,何县 长可能没救了。唐春山低声说,这就要看他的命了。唐春山说着,把手搭在了我的 腰上,又说,我们能活下来,也是万幸。丁主任,上天注定我们是生死之交啊。 我琢磨着突然彻底损坏的手机,也琢磨着唐春山的话,觉得意味深长。我在灵 魂深处发出了一大串疑问:何建生固然无能,固然平庸,固然不受欢迎,可是在这 个生命攸关的时刻,我们可以把对他的不满转化为对他生命的蔑视吗?某些看不见 的恩怨就那么重要吗?为什么要把这场不测的车祸看成一次个人图谋的良机?眼下, 能够救他的唯有我们,唯有我的这部手机能快速发出求救信号。手机却坏了——我 只是这样想着,没有说出来。我不能说出来。我永远不能说出来。 我们在地上躺了片刻。然后,我扶着面目全非的唐春山,缓缓地向公路方向爬 去。其实,我们离公路并不远,感觉却像相隔千里万里。每迈出一步,都非常艰难。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我们才得到营救。救护车和交警都来了,我们全被装进了 救护车里,呼啸着进了医院。何建生因为失血过多,没有抢救过来,进医院不久就 去世了。医生惋惜地说,要是早半小时,他是能够救活的。延误了时间,真是可惜 啊。 一年之后,唐春山当了副县长,我当了政府办公室主任。我心里并不那么高兴。 大家普遍认为,唐春山当副县长是实至名归,也是众望所归。只是我心里明白,官 场的事情是很难说得清的。人们往往知道的只是结局,而不是过程。但只有过程才 是最耐人寻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