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夏蕙有一副冷灶肠。 季莲心跟夏蕙外婆说。夏蕙十二岁以前,季莲心偶尔带着她回外婆家过年。那 会儿外婆家做饭还用烧柴,大铁锅锅盖一掀开来,一厨房的雾气,她们背对着夏蕙, 季莲心往灶里添柴,外婆则往覆盖了白纱布的竹帘子上面贴馒头。 外婆说了句什么,夏蕙没听见。 夏蕙一直记得这句话。倒不是记恨什么的,季莲心十二岁开始唱戏,是跟着戏 曲故事长大的,春恨秋愁,对什么都有点儿怨怨的。从小到大,季莲心说夏蕙的地 方多了,嫌她什么什么都随了老夏,个子虽然高,但骨头架子太大,身体老是硬梆 梆的,一副抻不开揉不烂的呆板相儿;性情又格涩,不爱说不爱笑,门帘子偶尔还 摘下来换洗呢,她的脸一年到头挂足365天;有一次季莲心以为夏蕙不在家,跟 老夏发脾气,一下子把话扯远了,说也难怪女儿跟自己这么隔阂,她根本就是个阴 谋的产物,是老夏用强力种下的一粒种子,虽说也在季莲心的身子里发芽长大了, 但夏蕙每个细胞都体会了当母亲的悔意恨意,所以她完全是逆着季莲心的心思长大 的,一样是怀胎十月生出的女儿,人家得了个贴身小棉袄儿,她却生出块石头来。 “石头好啊,”季莲心一数落夏蕙,老夏就打哈哈掺沙子,“《红楼梦》就是 由一块石头写出来的,所以叫《石头记》。” 夏蕙长相随了父亲,性情也随父亲,季莲心天天发牢骚,她和老夏全当她在家 闷出了毛病,闲发了戏癫,骂也由她骂,闹也任她闹,全当身边在上演一出戏,热 闹激烈都是季莲心自己的事儿。 夏蕙上了高中以后,季莲心把对她的不高兴从嘴皮子上一并收进眼睛里去了。 一是女儿大了,本来跟她就不亲,如今更是一句话听不顺耳,就跟她装聋作哑,十 天半个月别指望她开口;二来,社会上各种生意各种老板各种机会越来越多,季莲 心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夏蕙早晨去学校,下了晚自习回来,有一半时候,见不 到季莲心的人影儿。老夏倒是天天在家,抽烟看球赛,守着厨房里的两个砂锅,一 个是给季莲心的,一个是给夏蕙的。 “高考可不得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老夏一见夏蕙进门就起身整理饭桌, 把砂锅像宝贝似的端到她面前,“多吃多喝,有体力才能把别人挤下去。” 喝着老夏煲的汤,吃着老夏做的饭菜,夏蕙经常在心里琢磨季莲心说她的那句 “冷灶肠”,这是个病词,季莲心可以说她是冷灶,或者冷心肠,但她把这两个比 方捏到一起了,弄得半生不熟的。夏蕙在大学里读最后一年时,老夏出了车祸, 她毕业留校后,住进了教师单身宿舍,条件一般,厕所和水房是公共的。对季莲心, 她解释说要一边教课一边读硕士,回家住的话时间太紧张了。还有一层夏蕙没说出 来,老夏一死,家里原来的热烈气氛也跟着走了。这回可真是冷锅冷灶了,要是再 加上母女两人无言时对视的冷眼,更应了“寒天饮冻水”那句话了。 对夏蕙住校的事儿,季莲心哪怕连一句“我老了,遭人嫌弃了”的调侃都没有, 好像夏蕙不自己识相提出来的话,她没准儿还要劝她继续在学校里待着呢。老夏死 了不到三个月,季莲心就把原来的三室一厅卖了,在黄金地段最好的小区里买了个 一室一厅,装修得像五星级酒店套房,同时兼有五星级酒店套房没有的女人味儿和 文化气息。老房子里的东西季莲心一件也没带过来,就连她的衣服,也好像从里到 外都是新买的。季莲心还换了发型,后面烫成波浪,额前留着刘海儿,像《罗马假 日》里的赫本。这种俏皮要是搁在一般中年女人的身上,肯定无法卒睹,但季莲心 就没问题,优雅文静,婉转古典。 夏蕙每个周五回家看季莲心。季莲心这半辈子都是由老夏侍候着过来的,不爱 做饭,她们就出去吃。到后来,两个人干脆约在饭店见面,一起吃饭,聊聊天气、 健康等话题。 吃过饭,她们还有其他的娱乐节目。季莲心喜欢舞台表演,每天在报纸上搜罗 演出的消息,话剧歌剧舞剧京剧以及其他剧种,都是她喜欢的,她们还看过马戏表 演和魔术比赛,从夏蕙那方面说,跟季莲心在一起度过一些时间就像遵守某项法律, 是必要而且也是重要的,至于具体以什么方式来遵守,倒无关紧要。和季莲心在剧 院里消磨的那些时光,她怀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理,时间长了,倒也慢慢体 会出演出的各种妙处,加上季莲心时不时地对她品评、感慨几句,这些感受和评论, 变成了她跟朋友、同事,以及学生们相处时的谈资,夏蕙一向话少,偶尔来上几句 “似这般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断瓦残垣”之类的唱词也好,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 舞台美学也好,宛若绿锦缎的被子翻出一截猩红里子,让人惊艳。在夏蕙任教的外 语学院,她的修养和品位是令人推崇的,她对母亲的孝心也被人传颂。 没有演出看的日子,季莲心带夏蕙去喝咖啡。她总是能找到新开的咖啡馆。有 五星级咖啡馆,有会员俱乐部,也有几次是在小巷里头,开车左弯右绕的折腾了半 天,最后在黑暗中看到一串闪烁的霓虹灯,廉价的彩色珠子似的,在夜色里欢快地 跳跃着。 咖啡馆里面也不怎么样,钻进鼻子里的不是浓郁醇厚的咖啡香气,而是空气清 新剂的味道。灯光昏暗,每张桌子上都点着水漂烛,要有特别好的眼力,才能看清 其他顾客的脸。夏蕙想不出季莲心是怎么找到这些地方的,是谁带她到这样的地方 喝咖啡的? 疑问是疑问,她却是一贯随遇而安的样子,跟着季莲心在一个座位上坐下来。 “这里有个歌手,很会唱蔡琴的歌。” 要么就是,“这里的沙发坐着蛮舒服的。” 沙发确实很舒服,像一个怀抱,让人留恋的理由是你随时可以离开,而且肯定 会离开。 那个唱歌的女孩子也真唱得好,并没有一味模仿蔡琴,而是另辟蹊径,有一些 地方她随机做了改变,低的地方挑高,高的地方她却唱得模糊,中年的沧桑味道因 此而改变,变成了青春的寂寞。 一瞬间,夏蕙想起老夏煲的汤,泪盈于睫,那些汤水之于肠胃,也是浪花的手, 也是某种温柔。喝咖啡的时候,季莲心会问一些和男人有关的问题。 “最近有没有人给你介绍男朋友?” “没有。” “有没有人对你感兴趣?” “好像没有。” “那有没有认识有可能性的人?” 夏蕙笑了。 “你还笑?”季莲心盯着夏蕙的脸,淡淡地说,“眼角都有细纹了。还有你的 皮肤,最近熬夜多了吧?脸色怎么那么暗淡?油脂分泌得太多,皮肤又缺少水分, 眼袋都出来了。你这个样子怎么会吸引男人注意呢?”她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摸出一 面镜子,让夏蕙自己看。 夏蕙扫了一眼镜子,吓了一跳,镜子有放大功能,皮肤毛孔像一个解析图,确 实有点儿问题。 “那就不吸引呗,我又不靠色相吃饭。” 季莲心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靠什么吃饭是你自己的事儿,男人却是从色相 上给女人分门别类的,不同类别区别可大着呢。” “那就守身如玉。” “能守身成玉倒也罢了,”季莲心慢条斯理地说,“怕只怕,守不成玉,倒变 成一截枯木。” “形状好的枯木还能当艺术品呢。”夏蕙说,“比起跟一个不爱的人将就着过 日子,锅碗瓢盆乌烟瘴气好得多。” “锅碗瓢盆有锅碗瓢盆的好处,乌烟瘴气有乌烟瘴气的道理,生活离不开这些 东西。” 夏蕙想起父亲老夏,他大学毕业时,大学生还相当金贵呢,他是学生会主席, 毕业时顺利进了机关,前程似锦,又娶了个美若天仙的演员老婆,谁能想到,十分 红处便化灰。老夏的生活就此定格,在机关,是个唯唯诺诺的小公务员,在家里, 是混杂着汗味儿、油烟气、酒气、臭脚味儿、烟味儿的长工。从夏蕙记事开始,家 里的主卧室就由季莲心独霸着,老夏冬天睡客厅里的沙发,夏天,在地板上铺一个 凉席,肚子上搭条毛巾被就对付了。 “你对自己的婚姻生活满意吗?”夏蕙问。 “说不上满意,也说不上不满意。”季莲心说,“你爸是个好人。” “你爸?”听季莲心的语气,仿佛老夏只是夏蕙的什么人,跟她一点儿关系也 没有似的。从血缘上来讲,确实如此。但是,夏蕙打量着季莲心,她的青春是怎么 留住的?还不是老夏煲汤煲出来的?三十年啊,一万一千多天,那些汤汇流一处也 该成条河了吧?可这么多的热汤热水也没把她的胃肠暖过来。夏蕙又伤感又气愤, 还说我是冷灶肠?你季莲心才是冷灶肠,连心、连血、连骨头渣子都掺着冰碴儿。 “恋爱一定要谈。”季莲心说,“人这一辈子也是分春夏秋冬的,恋爱是日暖 风和的四月天,是人生最好的一段日子。虚度了好年华,你会后悔的。”夏蕙读 硕士的时候,带她的导师同时带着另外几个硕士生和博士生,在博士生中间,有一 个叫章怀恒的男生,寡言少语,很自恋的样子。硕士生和博士生的课不同时上,只 是偶尔有外来的教授开座谈会时,他们才会遇见。章怀恒孤傲,夏蕙清高,认识半 年了,他们还没说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