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夏蕙在飞机上,认识了西蒙。 那天她穿了一件白色连衣裙,纯棉的质地,一眼看过去,不过是一条很淑女的 裙子,仔细打量才会发现,在棉布上面用白线绣着大朵的牡丹花和龙凤图案,古色 古香,手工非常考究。当时打完五折还花了一千八,是季莲心一再坚持,夏蕙才买 下来的。 坐在夏蕙身边的西蒙说,你的衣服真漂亮。 夏蕙的脸一下就红了,她说谢谢。 西蒙指着她胸前的玉坠说,“玉?” 夏蕙点点头。跟外国人用英语闲聊,和平时在课堂上讲课的感觉完全不同,尤 其是西蒙的英语远不及她,夏蕙变得自信起来,她对西蒙说,玉贴着皮肤挂在身上, 可以因为每个人不同的血气而变得不同,好的玉挂在适合它的人身上,会变得温润, 剔透,晶莹。玉有思想,有灵魂。这块玉原本是她外婆的,她觉得外孙女比女儿更 适合它,就留给了自己。 西蒙听得连连点头,管夏蕙叫“玉女郎”。 他介绍自己,是巴黎人,喜欢东方文化,现在是艺术学院的交换学者,一边学 中文,一边学国画。他这次去海边,是和几个朋友一起度假。 西蒙给夏蕙留了电话号码,还要了她的手机号码。 下飞机时,西蒙亦步亦趋,跟夏蕙说了好几遍“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他在机 场出口处打了辆出租车,坐上去后,冲夏蕙挥手再挥手。 “那个美国帅哥对你一见钟情了?”跟夏蕙同行的博士生逗她。 他是法国人。夏蕙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他是对她衣服上的图案感兴趣。 教授仔细打量了一下龙凤呈祥牡丹吐艳,目光落到玉坠上头,感慨了一声, “民族的就是世界的。” 有车来接他们。往市里去的路上,夏蕙一直望着窗外,好像被城市的景色迷住 了。实际上,她的眼睛里面,晃荡的全是西蒙的音容笑貌,她有点儿不敢相信在自 己的身上会发生这种事情。法国人的审美观点与中国人差距很大吗?还是他们一贯 的绅士风度导致他们对女人不管美丑都极尽恭维之能事?又或者他只是兴之所至, 跟她逢场作戏?西蒙真的会如他所言给她打电话吗?如果他打了电话呢?她接招还 是躲开?夏蕙的身体里面有一团热辣辣的气,像武侠小说里面形容的真气,四处乱 窜,不受她的控制。西蒙的搭讪只是一个开始。在会议上,夏蕙除了待在房间和 去洗手间,她再也找不到形单影只的机会。 与会的教授们调侃夏蕙的教授,说他带来个秘密武器。开会的时候,电视台的 记者用摄像机对准夏蕙的时间比某些教授时间还长。学报上刊登关于这次会议的消 息时,有夏蕙一张很大的照片,她被称为“美女学者”。会议结束后,大家去一个 风景区玩,夏蕙几乎成了景点,不时有人过来要求合影。 有一天夜里,夏蕙洗完澡对着镜子打量自己,她看到了一具陌生的身体,光滑、 修长、红润、饱满,如此青春,如此健康,充满了生机和活力,适合所有美妙事情 的光临,夏蕙忘了上一次认真照镜子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显然,她的相貌在最近 一段时间内有了变化,眉眼依旧,鼻子嘴巴也都是二十多年来看惯的,但在熟悉中 间,如今多了一点儿通常贮留在季莲心身上的东西——风情。小荷才露尖尖角,还 没多到可以卖弄的程度,也还保持着陌生感,新鲜感,不过,跟夏蕙现在的年纪、 状态非常吻合,因此就像一盏灯笼一样,让她从里往外地焕发出光彩来。夏蕙从来 不知道自己身上竟然还暗藏着这样的宝藏,就仿佛在他乡异地见到最亲的人那样, 眼睛里面充满了泪水。 开会回来的飞机上,同行的博士生先是拐弯抹角地打听她现在跟章怀恒还有没 有联系,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约她周末吃饭,“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不行啊,”夏蕙发现,连自己的声音也变得软滑柔顺了,“周末我得陪妈妈 吃饭看戏,我爸过世以后,这是我们家雷打不动的规矩。”雷打不动的规矩因为 西蒙而改变。黄金周后的第一个周末,她接到了西蒙的电话,他刚度假回来。 “嗨,我是西蒙,”夏蕙一听到这个歪七扭八的汉语,脑袋立刻变成个万花筒, 转个不停,她的心跳得那么厉害,舌头简直变成了风中的纸片儿,抖啊抖的。他约 她吃饭,她深呼吸了一下,才说“好吧”。 接完电话夏蕙在图书馆里就坐不住了,匆匆赶回到宿舍,挑衣服挑了一个小时, 把衣橱里的衣服试了个遍,她很庆幸前一段时间不惜血本的大量购入,姜还是老的 辣啊,看季莲心多有远见,栽好梧桐树,引来金凤凰。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夏蕙 胡思乱想着,挑来挑去,最后夏蕙还是觉得季莲心帮她搭配的一套衣服最合适—— 通身上下的黑色,坎袖,棉加丝的质地,上衣短而窄,领口和袖口滚着明黄色的边, 扣子是手工盘制而成的,小巧的“S”形,下面配阔脚裤,底下一双米黄色的高跟 鞋。唯一被她弃置不用的是丝绸手袋,袋口不是拉链,而是用丝绳抽起来的。好看 是好看,但她觉得刻意得过分了。 她给季莲心打了个电话,说晚上要跟教授谈事情,不能见面了。然后冒着跟她 狭路相逢的危险,去找小丁做头发。 小丁看见她,愣了愣,她自己解释说,是季莲心的女儿。他想起来了,点点头。 弄完头发赶到约定地点,时间有些紧,夏蕙在街上跑了几步,她感觉自己的头 发像洗发水广告女郎那样飞舞起来,吸引了很多目光。西蒙已经到了,带着一副惊 艳的表情,看着夏蕙朝自己奔过来,伸开双臂抱住了她,“玉女郎。” 夏蕙很不习惯这种亲热,瞬间,全身都僵硬了,也弄不清楚西蒙是真心的呢, 还是出于礼貌。不过,她想,管他呢。整个人跟着放松下来。 在海边待了半个月,西蒙晒黑了,皮肤变成了金棕色,似乎还在散发着热烘烘 的气息。他指着她衣服上的盘扣,笑着说:“蕙,你是草本植物,初夏开花,花朵 是黄色的,有香气。” 连字典都查过了。夏蕙被西蒙盯着,脑细胞就像煮沸的水,咕嘟咕嘟地冒泡儿。 “你害羞的时候,”西蒙故作神秘地问,“你的玉也会害羞吗?” “你猜呢?”夏蕙反问,“玉有没有喜怒哀乐?” 在餐馆里,夏蕙主动提出,“我们AA制吧?” “在中国,AA制意味着距离,是不是?”西蒙的眼珠是蓝灰色的,像两块宝 石,执意要嵌进夏蕙的眼睛里面去,“如果你允许我来付账,我会觉得很荣幸。” 来得太快了,也来得太猛烈了,像一场暴风雨,夏蕙心里嘀咕着,不知道说什 么才好,便躲开西蒙的目光低头喝汤,手里的汤勺叮一声,不像敲在瓷碗边,倒像 敲在心坎上。夏蕙跟西蒙交往了两个多月,才带他见季莲心。 季莲心在电话里冷冷地甩出一句,“终于舍得让我看了?” 因为和西蒙谈恋爱,夏蕙推掉了好几次季莲心的周末之约,她们见面提起这个 话题时,除了两个人怎么认识的,关于西蒙,夏蕙对季莲心无话可说。她自己也说 不清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女儿那样,亲昵自然地跟妈妈谈论男朋友,数落他的缺点, 感慨他的优点,甚至可以像同谋似地讨论讨论男人的隐私。她就是做不到。不过季 莲心也不是一般的母亲,如果说女儿是花朵的话,别的母亲是花旁边的一丛草,息 息相通,哩吧嗦,蓬头垢面,季莲心不是,根抓在地下,身子却挑了起来,窜了 出去,变成一棵树,对夏蕙而言,她的母爱是一片树荫,有形有状却没有热度,触 摸不到,近在咫尺又远隔千里万里。 吃饭的地方是季莲心定的,不知道是不是赌气,餐馆名叫“老妈菜馆”。店新 开张,披红挂彩的没度完蜜月呢,优惠多多,人气很旺,有股“所有的人都来吧, 让我喂饱你们”的气息。 季莲心已经把位置定好了,是大厅里最好的座位,靠着窗边,两边是盆栽,闹 中取静。 服务员说,季小姐打过电话,说晚一会儿到。她给他们沏了茶,茶也是“季小 姐”存在吧台的,上好的龙井。 夏蕙说那我们先点菜吧。 服务员说菜也不用点,“季小姐”早都安排好了,只等她一到,就上菜。 夏蕙冲西蒙笑笑,心里疑惑,不知道季莲心耍什么花枪,人不在,但处处锋芒。 “你妈妈是什么样的人?”服务员离开后,西蒙问。 “美人。”夏蕙想了想,说。 西蒙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 从来守时的季莲心那天迟到了二十分钟,还是穿着牛仔裤来的,裤脚塞进一双 棕色矮统皮靴里,上身是米色羊绒衫,V字领,镶同色透明花边,头发先梳成一根 辫子,然后在脑后绾成一个发鬏,背了一个棕色双肩包。季莲心弄得跟女学生似的, 更让人跌镜的是,连妆都没怎么化,眼角处有一些皱纹,说来也怪了,倒让她变得 更好看了,一张有阅历,有经历的脸,给她的从容大方提供了明确的注脚。 夏蕙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刚买的“木真了”,虽然主体还是黑色,但袖 口领口,绿肥红瘦,非常热闹。单独看还颇有点儿陈逸飞“浔阳遗韵”的味道,但 眼下坐在“老妈菜馆”里面,到处挂着红气球红灯笼,身前是绿油油的盆栽,加上 满屋子走动着穿红色锦缎、领口袖口滚金边旗袍的女服务员,她的衣服显得既隆重 又俗怆,还有些老气。 季莲心跟西蒙为自己的迟到道歉,然后跟夏蕙解释说,评剧团最近要把《花为 媒》重新搬上舞台,这阵子正忙着排练呢,剧团租的排练厅就在菜馆隔壁,所以她 就近约了这个地方。 “蕙说你是美人,”西蒙说着大舌头汉语,拍季莲心马屁,“果然名不虚传。” “是美人,也迟暮了,”季莲心笑了,斜睨了夏蕙一眼,“连自己的女儿都不 待见了。” 西蒙没听懂“迟暮”,扭头问夏蕙“慈母”是什么意思? 夏蕙说是好妈妈的意思。 西蒙连连点头。 季莲心“噗”地笑出来,“你倒会解释。” “你们不像母女,”西蒙看看季莲心又看看夏蕙,“像姐妹。” 夏蕙假装没听见西蒙的话,问季莲心,“怎么又排戏了?” “有钱了就排呗。”季莲心说,“团长一天打八十个电话,并不是非我不可, 主要是让我带带新人。” 西蒙示意她们,他也和她们是一伙儿的,谈话时不要把他排除在外。 夏蕙解释了几句。 “你们在排练中国古代歌剧?”西蒙眼睛发亮,看着季莲心,“我们可不可以 参观?”小时候,夏蕙看过季莲心演戏。满头珠簪,颤颤悠悠地,在灯光下面闪 着夺目的光彩,绣花裙子外面垂着几十条绣花裙带,走动起来,钗环叮当,风摆杨 柳。她跟书生在后花园里谈恋爱,亦娇亦嗔,卖弄风情,夏蕙听不大懂唱词,但季 莲心嗲声嗲气的唱腔却听得真切,她非常难为情,唯恐别人知道自己是季莲心的女 儿,偏偏全世界的人好像都知道她就是季莲心的女儿,在她背后指手划脚,说她们 的坏话呢。 不过,在半个足球场大的排练厅里看不见正式演出时的盛况,这里冷冷清清的, 木头地板踩上去会发出回音,他们在排练厅中间铺了红色的地毡,脏兮兮的,有舞 台大小,地毡上面摆着几把椅子,开始时,他们以为那是给演员们休息时用的,后 来发现,椅子的用处远不止如此,房间是它,假山是它,花丛是它,大树是它,镜 子是它,花轿、喜床、红烛,都是它。 季莲心在腰上系了一条红绸带,有时当水袖,有时当裙摆,有时当罗帕。她穿 得那么休闲现代,跟那个男女相悦的古代故事毫不沾边,可这根绸带往她的腰间一 系,她跟这个红地毡象征的舞台关系一下子变得协调了,人也跟着摇身一变,变得 亦古亦今、一脚戏里一脚戏外了。 季莲心袅袅娜娜,拧着腰肢迈着碎步在前面走,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小姑娘一招 一式地跟在后面学。 “爱花的人,惜花护花把花养,恨花的人,压花骂花把花伤——”季莲心的嗓 子仍然清亮,姿态也漂亮。比夏蕙小时候在舞台上看到的季莲心,更加漂亮。那时 候她小,觉得戏曲五彩缤纷,光芒万丈,又咿咿呀呀,无病呻吟。戏文内容全是男 女相悦,很让人羞耻的。这几年夏蕙跟着季莲心看了几十场戏,对舞台艺术的欣赏 能力大为提升,就像吃菜一样,不仅吃出了味道,还吃出了奥妙。在新的眼光下, 夏蕙发现季莲心是个好演员,一招一式,一颦一笑,非常生动。 “太棒了!”西蒙不见得懂戏,但仿佛小孩子进入了糖果世界,欢呼雀跃,好 不开心。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季莲心,举着数码相机不停地拍照。 夏蕙觉得西蒙的好奇无礼而粗暴,打扰了剧团的排练。但季莲心却没有任何表 示,就仿佛她是个大明星,早就习惯了狗仔队无孔不入的追逐,非但不生气,还很 享受这种干扰。其他人开始时有些不大习惯,用各种眼光打量着这个侵入者,但过 了一会儿他们好像就都适应了。这个外国小伙子是冲着季莲心来的,季莲心不觉得 别扭,别人又何必多事?导演是个年轻人,一口一个“季老师”,谦逊得不得了。 跟季莲心学戏的年轻女孩,眼睛更是只盯着“季老师”,仔细看她做分解动作,或 者听她分析某一句唱腔,女孩子穿了一件棒针毛衣,松松垮垮的,腰上没有绸带, 做动作时,有点儿笨笨磕磕的,不像古代小姐,十足一个当代小保姆。 “你妈妈像蛇一样美。”西蒙汗津津地走到夏蕙旁边,从她身后的窗台上拿起 自己的饮料喝了一大口。 夏蕙倚在窗台上,望着外面,夕阳就在眼前,一小团,很鲜艳,在淡青转灰的 天空上,就像古典爱情故事中,痴情的女子失恋后吐在罗帕上的一口血。听见西蒙 的话,她回头看了一眼季莲心,她先是走了一个连环步,然后定住,摆了个姿势, 然后全身放松下来,示意着那个跟她学戏的年轻女孩子跟着她做。女孩子重复了一 遍,季莲心才接着刚才的动作,且唱且动,她扭动腰肢,整个身体慢慢翻转,手臂 的动作像生长中的藤蔓,确实蛇里蛇气的。 “很多男人都爱她,对不对?”西蒙的眼睛没离开季莲心。 夏蕙觉得那不是个疑问句,而是个陈述句。 这时轮到年轻的女演员唱,想不到那么美妙的声音竟是活在那样一个身体里面 的,字正腔圆,婉转真切,清亮如山中流泉。虽不如季莲心那么韵味浓郁,但夏蕙 觉得她天真烂漫,更适合剧情里的怀春的女主角。季莲心年纪太大,和男主角调情 调得黏黏糊糊的,风尘味太重。 西蒙喝了半瓶水,待女演员唱完,他又回到季莲心的身边。跟夏蕙,连句话都 没有。 夏蕙想,如果这会儿她走开,没有人会注意到的。 可是去哪儿呢? 在冷清的排练厅里,外面街道上人声车声仍然能隐约传进来,季莲心、西蒙、 导演、演员以及几位琴师,对这些声音都充耳不闻,于是这些声音一股脑儿地涌进 了夏蕙的耳朵里面,积少成多,越来越响,先是变成一辆醉鬼驾驶的车,横冲直撞, 再接下来,十个一百个一千个无数个醉鬼,都驾车在夏蕙的脑袋里面转,还不停地 按喇叭,她的脑血管快被这些声音弄炸了。 他们离开排练厅时,天早就黑透了。“老妈菜馆”仍然灯火辉煌,从窗子望进 去,还有几桌客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西蒙要送季莲心回家,她说不麻烦他了,评剧团有个小面包车接送排练的演员, 他只要把夏蕙送回学校就行了。 “要不要喝咖啡?”西蒙依依不舍的劲头就像当初在机场上跟夏蕙分开时一样。 “改天吧。”季莲心冲西蒙摆了摆手,用手指碰了碰夏蕙的脸颊,道了声再见, 上车走了。 他们看着车子开走,车尾灯从红灯笼变成两个火柴头大小的红点儿,消失在夜 晚的车河里。夏蕙觉得,西蒙就像一块燃烧充分的木炭,随着季莲心的离去,他的 热情一点点地冷却下来,她身边站着的,不再是那个热爱中国文化的巴黎青年,而 是一堆炭灰。 “我送你回学校?”西蒙问。 “不用了,你先回去吧。”夏蕙走上人行道,道路两边是一家接一家的店铺, 餐馆占了一半,另外还有特色经营的服饰店,小咖啡馆,音像商店,席殊书屋等等, 从店铺里铺洒出来不同颜色和形状的灯光,照在路上,一块一块,补丁似的,夏蕙 在光影中间打量自己身上的衣服,既华丽又阴沉,怎么看怎么像丧服。 西蒙跟着她走了一会儿,快到十字街口了,终于忍不住问,“怎么了?蕙?” “没怎么。”夏蕙没看西蒙,盯着十字路口,车如流水马如龙。 “我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西蒙看出她不高兴了,犹犹豫豫地说,“这不是 一个美好的夜晚吗?” 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吗?夏蕙鼻子发酸。去吃饭之前一切还好好儿的,西蒙搂 着她,一刻不愿放松,惹来好多好奇的眼光,弄得她相当尴尬,现在她希望他对她 亲热了,他却把手抄进了裤兜里。 夏蕙看见不远处有一家咖啡馆时,说,“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西蒙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他伸手打了一辆出租车,坐了上去。 “再见。”他冲夏蕙招了招手。 门是木头的,很沉,像棺材板。咖啡馆里面暖烘烘的,在晦暗不明的光线中, 煮咖啡和烤面包的香味儿、烟草的气息、客人身上的香水味糅杂在一起,在纠缠不 清中间各自比拼。 “或许是自己太敏感了,”加了足量砂糖和牛奶的热咖啡,在口腔和胃肠里面 给夏蕙做了一次按摩,她的情绪像个攥紧的拳头,慢慢地松开来。对于西蒙所迷恋 的东方文化,季莲心是一个活化石。他并不是对她本人感兴趣,而是对她身上所负 载的文化感兴趣。 “太沉不住气了,”夏蕙有些后悔,如果西蒙发现她跟自己的妈妈争风吃醋, 会怎么想?她看见服务员送了一瓶红酒到旁边桌上,那里是一对情侣。 “我要不要也来一瓶红酒呢?”夏蕙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这套衣服真是太不 对劲儿了,午夜时分拎着红酒去找男朋友的女郎应该穿吊带裙,或者,像季莲心穿 的那身衣服,随意而亲切。 夏蕙望着那对浅酌低语、眉目传情的情侣,思绪无法从那瓶红酒上面离开,就 这么去又怎么了?西蒙喜欢的不就是她身上的东方气质吗?如果刚才她的头脑够冷 静的话,她就该邀请西蒙一起进来,喝杯咖啡,再喝瓶红酒,聊聊季莲心的戏曲和 那块破红地毡象征的舞台,聊聊在后花园里眉目传情的书生小姐,再聊聊他们自己, 这不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吗?西蒙问她。她说,当然,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