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莫雁的床头上挂着一幅油画,它代替了通常夫妻的结婚照片。莫雁说她讨厌照 片,冷冰冰的,不像油画那样能够自由地放大人物的性格特征。床头上的那幅肖像 画中,栾俊杰目光炯炯,就像夏天的太阳照耀在碎玻璃上的闪光一样。莫雁说那是 爱情的光芒,可是乔兰兰却说这是荷尔蒙分泌过于旺盛的缘故。她觉着这种眼神与 精神分裂症病人的眼神已经相差无几了。要知道正常人和疯子中间的界限是模糊不 清的,精神病患者只不过是处在精神亢奋和忧郁的两个极端而已。时隔五年,莫雁 又在画另一幅肖像画。就放在客厅中央的画架子上。曹湘南来看的时候说,他看见 了一片高山。莫雁让他向后退两步,眯上眼睛,然后张开想象的翅膀。曹湘南说他 看见几条小船在大海中摇晃。乔兰兰悄悄地拉了一下曹湘南的衣角,让他想象两个 人头从中间劈开,然后调换一下位置,把靠近的两半平贴在墙上,让他们的一只眼 睛相互注视,另外一只眼睛向外面张望。 为什么要一只眼睛相互观察,而另一只眼睛向外张望呢?曹湘南问道。 乔兰兰说:那你应该去问莫雁。 莫雁说:这反正不是画给商人看的。 墙上的电子钟开始报时了,用的音乐是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开始章节。她以前 就劝过莫雁改用其它曲子,这种曲调过于令人紧张。莫雁还处在昏睡之中,她站在 椅子上取下了时钟,把报时的音乐换成了拉德斯基进行曲。这时候的莫雁就像惊弓 之鸟,命运之手的敲门声很可能绷断她的心弦。 你在干什么?莫雁终于醒来了。从医院回来已经两个多小时了,她始终处在昏 睡之中。莫雁从床上坐起来,斜靠在床头上,双手向后梳理着乱哄哄的头发。 饿了吧?烤一片面包吗?她把时钟重新挂在墙上,回头问莫雁。 我宁愿喝一点儿东西。莫雁有气无力地应道。 没有橘子汁了? 有速溶咖啡。 还是喝点牛奶吧! 那就喝点茶。茶叶在冰箱的门上。 一点儿都不饿吗? 我想先喝点茶。 最好是喝白开水。 头有点昏沉沉的。 还算正常。 放点儿茶叶行吗? 最好喝加糖的牛奶。 那就喝白开水吧。 乔兰兰到厨房去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往面包上涂了一块奶酪。这不是那种完 全发酵的奶酪,黏糊糊的,雪白雪白,有点儿奶香,还夹杂着酸黄瓜和蔬菜的味道。 莫雁的情况还是令人放心的。情感障碍急性大发作的愈后通常都比较好。病人有时 候能够记得发作时的情况,有时候根本就一点儿印象都没有。看来莫雁还是有记忆 的。她没有询问现在怎么会睡在自己的床上,也没有问她在床边坐了多长时间。莫 雁慢慢地喝着冒着热气的白开水。她站在床边,手插进口袋里的时候碰到了那两片 药片。 要不要叫俊杰回家? 你要去上班? 我觉着栾俊杰应该回来陪陪你。 你还是去上班吧。莫雁把茶杯递到她的手上,下床去找自己的衣服。那些被剪 烂的衣服已经用垃圾袋装好放到厨房里去了。莫雁在衣橱中翻出来一件鹅黄色的低 领开司米毛衣,披了一件大红色的开衫。乔兰兰先于莫雁一步回到了厨房,赶紧把 放在垃圾桶旁边装着剪烂衣裳的垃圾袋塞进煤气灶下面的壁橱里。 你想告诉栾俊杰?莫雁随后来到厨房,把两片软绵绵的面包插进烤面包机中。 他应该在你的身边。 他出差了。 昨晚打电话的时候你并没有告诉我。 我没有告诉你吗? 莫雁! 忘了。一点儿印象也没有。最近我总是这样。 莫雁,你应该告诉我,不管什么事情你都应该全部告诉我。懂吗?全部!你知 道我会有办法……两片面包从自动烤面包机中蹦出来的,散发出一股焦香味道。莫 雁切了半块奶酪涂抹在烤黄的面包片上。 莫雁,我知道你心中有些问题,不好意思开口。但是,事情已经无法再回避了。 我有点儿头晕。 好吧,吃完后你应该再吃点药,好好睡上一觉。乔兰兰掏出蓝色的药片放在茶 杯旁边。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只要你说出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就会有办法。你应 该完全相信我。 莫雁格嘣一声咬了一口面包,向客厅走去。 客厅中央的画架上架着那幅尚未完成的肖像画,油彩颜料和一大堆画笔放在一 边。莫雁拿起画笔站在跟前。乔兰兰跟过来。 我真的有点儿头晕。莫雁把画笔放下,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 电脑屏幕上,Windows 小旗帜从屏幕的一角向另一角游动。莫雁撇下乔兰兰走 过去,坐在电脑旁。 好吧,好吧。你不愿意说,你想把这些埋在心里。这我看得出来。不过你总得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转身向厨房走去。在厨房里,她冲洗了牛奶杯子,拿 出抹布擦拭了一下灶台。 她需要梳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取得病人的信任这是治疗开始的第一步,一点儿 都不能性急。对于精神病医生这些显得尤其重要。要是对待普通病人她是不会单刀 直入地去问这样的问题。可是这是莫雁!所以,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儿太性急啦?无 论莫雁和自己有多么亲密,首先她是一个病人。任何心智正常的人都不愿意把自己 真实的想法直接说出来。忧郁的人甚至连假话都懒得说。精神病医生的本事就在于 诱导人们说出内心的想法。……按照正常的治疗,现在应该是加服口服药的时间, 而不是进行心理疏导的时候。她把洗过的抹布晾在水池边上,走回客厅。那时候, 她突然发现在电脑前的莫雁低着头,垂下来的头发遮住了脸庞,两行泪水顺着面颊 流进了嘴角,她不停地发出长长的叹息声。 莫雁!她冲过去,把莫雁搂在怀中。 莫雁的手臂松软地垂下来,头依偎在她的怀中,仍然在不停地抽泣。“我把事 情搞得一团糟!” 千万不要这样想。懂吗?你很成功,这么多人之间只有你和我……她紧紧地搂 着莫雁的头。 以前?以前……莫雁不停地喃喃自语。 她的心一阵紧似一阵地收缩起来。这是一种危险的信号。莫雁急速地陷入了忧 郁的状态。就像波涛到达峰顶之后紧接着就冲向谷底,两种极端都会使人的精神崩 溃。她紧紧地搂着莫雁的头,用平坦的上腹压在她的额头上,用双手揉搓着她的后 背。我是你的依靠。莫雁啊,要挺住!你一定能够从谷底爬出来。 忧郁的眼神从莫雁的眼睛中渐渐退去,她的目光变得欣喜、兴奋、激动。她的 双手插进她的腰间,张开的五指就像蜈蚣摸索着顺着她的后背向上爬行。她的手指 爬到她的双肩,她把身体更紧地贴在她的身上,以便双手能向上爬得更高。她的中 指,然后是食指颤悠悠地摸到了她细长的脖子上。突然,莫雁站了起来,张开双手 一下子从后面揪住了她的短发。她咧开嘴,两排白色的牙齿紧紧地咬在一起,暴露 出大片的红色牙龈。她绷紧的面部肌肉把嘴巴拉成一个长椭圆形状,在鼻翼两侧画 出了一对深深的皱褶。她的眉心扭在一起,两边的鱼尾纹像芭蕉扇的叶脉放射状分 布在太阳穴上。乔兰兰的短发被莫雁的双手从后面向下扯拽,越是抵抗莫雁就越是 用劲。她的脖子顶不住莫雁双手的力量。她的头不得不跟着向后仰,下巴抬得比额 头还高。她想呼喊,可是喉咙被绷得直直的,发不出声音。那个亲如姐妹的莫雁转 眼之间变成了凶神恶煞般的野兽。 时钟的秒针一蹦一跳地转着圈。时针和分针停在那儿纹丝不动,时间仿佛被凝 固了。她感到那一双扯拽头发的手越来越有力,她感到自己的颈椎就要被拉断了。 她看见了天花板,看见了离天花板大约一个手臂距离的防盗门的上沿。那个膀大腰 圆常常令她厌恶的男护士在哪里?……她的颈椎抵抗不住莫雁双手的力量,她想顺 势向后面倒下去,可是莫雁的双肘夹着她的两肋,肚子顶着她的肚子。她的脊椎呈 现出一副角弓反张的状态。秒针每向前跳一格都似乎变得更加艰难。当秒针和分针 突然蹦在一起的时候电子钟突然发出一阵冲锋号的声音。惊恐万状的莫雁四处寻找 声音的来源。在那一瞬间,乔兰兰用尽全身的气力,额头重重地撞在了莫雁的鼻尖 上。莫雁像倒塌的积木,双膝一弯,倒在地板上,瘫成一团。鼻孔中喷出两股如注 的血流。 她不顾一切奔向大门,她拧开防盗门,一只脚跨了出去。她听到了自己心脏发 出的嘭嘭心跳声,她听到了急促的气流冲出鼻孔产生的啸叫。室内一片安静。回头 看看,莫雁静静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鼻血像稀粥从鼻孔一股一股地喷涌而出。 莫雁的呼吸变得微弱,几乎看不见腹部上下起伏。她停下了脚步,突然感到自己是 如此的卑鄙,怎么竟然想把莫雁丢下不管。 可是,她真的不敢再靠近莫雁。她想起来应该向曹湘南求救,于是就赶紧用手 机拨了曹湘南的号码。她的手在发抖,她把手机紧紧地捂在耳边期望着快点儿听到 曹湘南的声音。电话呼叫音一声接着一声,最后,手机里传来了忙音。她重拨了一 次,捧着听筒焦急不安地等待着。这个可恶的曹湘南!他在干什么? 躺在地板上的莫雁似乎就要醒过来,她的头向一边转动了一下。耳畔的电话还 是不停地响着呼叫声,对方还是没有人接听。莫雁如果醒来以后还会处在歇斯底里 的状态吗?时间就像一根燃烧着导火索,冒着火花和烟雾,发出嘶嘶的声音,像蛇 一样飞速地向前游动。如果莫雁醒来,如果她再一次狂躁发作,在这个封闭的空间 里……逃出去,还是留在里面?电话中的呼叫声变得不急不慢,令人难受。……曹 湘南把手机放到了抽屉里?他可能正在开车没有听见?也许处在一个嘈杂的环境之 中……莫雁的身体翻转过来,十分舒展地躺在地板上。淤积在嘴角的鼻血顺着下颌 流到了脖子上面,在雪白的肌肤上画出了一道鲜红的血痕。 乔兰兰决定采取行动。她跑进厨房,用刀把子碾碎蓝色的药片,然后拢进掌心。 她打开水龙头用杯子接了一些自来水,然后跑回莫雁身旁。她撬开莫雁的嘴,先把 药粉倒进去,又往她的嘴巴里灌了一些水。直到看见她的喉结上下来回移动了几下 才松了一口气。 手机响了,是曹湘南的回电。他告诉她之所以没有接她的电话是因为刚才正在 和陈行长谈判。她打断了他的唠叨,大吼着让他快点过来,紧接着就挂断了电话。 她又回到莫雁身边。抓起莫雁的手腕,她的心跳仍然很快。这说明她的整个机体还 处在一种狂躁的状态。手机又响起来,还是曹湘南的。他问乔兰兰是不是可以再给 他二十分钟的时间。 她感到莫大的委屈,恨不得把手机摔在地板上。这是个长期养成的习惯。曹湘 南对她的要求从来不讨价还价。看来所有的怪事情全都一起爆发了。莫雁的脉搏变 慢了。这是一个好兆头。如果仍然能够处在昏迷之中,那么随着药物起效,就能够 避免再次狂躁发作。短短的半天时间,莫雁经历了从狂躁发作到抑郁发作,再到狂 躁发作的三个阶段。这是一种环性精神障碍的典型病状。曹湘南等着她回答,不停 地在电话中“喂喂”地叫着。去你的吧!乔兰兰按下了拒绝接听键。 她把纸巾揉成团,塞进莫雁的鼻孔。然后用纸巾擦去她脸上和脖子上的血迹。 她站起来,走到床边,抽出枕头,垫在她的脖子下面,使她的头往后仰一些。这样 一来,她的呼吸变得更加通畅了,同时也阻止了鼻血继续往外流。做完了这些,她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把飘散在额头上的头发向后捋了捋,她有点筋疲力尽的感觉, 要用双手撑着地板才能站起来。她走到窗前向楼下张望,她看见了那辆她再熟悉不 过的白色宝来车已经停在了街道旁边。她估摸着曹湘南可能已经上楼来了。 我一点儿都不骗你!你让我做了一个多么倒霉的抉择……曹湘南推门进来以后 脑袋像货郎鼓一样摇着。她向后退了一步,靠在窗户上,恶狠狠地瞪着他。 曹湘南看见了张开双臂躺在地板上的莫雁。他的嘴角立刻拉下来,眼睛睁得老 大,眉毛一下子翘上去。他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走到她的身边伸出手臂要把她搂 进自己的怀里。她忍不住地哭起来了,双手使劲地捶打着他的胸膛。 看来曹湘南是知道错了。他搂着她的肩膀,用自己的胸脯贴着她,而不是像以 前那样手臂伸到腰间使他们的小腹靠在一起。她突然有了一种安全感。男人的胸膛 宽厚而又温暖。贴在上面,能够听到男人缓慢而又有力的心跳声。恐惧的时候,这 种低沉的心跳声就像黑夜中的战鼓令人沉着而又镇定。 在如何处理莫雁的问题上,她否定了曹湘南的建议。她坚持不把莫雁送回医院。 如果醒来以后再次发作那又会怎么样?曹湘南按照她的指示吃力地托起莫雁把 她抱到床上的时候问道。 天黑之前她不会醒来。 天黑以后呢? 我会处理。 我不是怀疑你的能力。我只是说这样对她有什么好处? 你根本不了解。当人们知道你曾经住过精神病医院以后,你会遭遇什么样的目 光。你不会歧视她?周围的人呢?还有,栾俊杰会怎么想? 栾俊杰总归会知道的。 我不想让他知道。 这怎么可能? 只要我能找到诱因,我就能在栾俊杰回来之前还给他一个正常的莫雁。 好吧。那么,诱因是什么? 今天早晨七点钟她在公园的老槐树下第一次发作,三十分钟前她坐在电脑旁又 一次发作。 老槐树是诱因? 老槐树不会是诱因。她为什么去老槐树可能是诱因。电脑也不会是诱因,她在 电脑里看见了什么可能是诱因……你能看看电脑里面有什么吗? Windows 的上小旗帜又开始飘扬了。曹湘南坐到电脑前抓起鼠标。 她在上网聊天。曹湘南说道。 和谁? 你想知道? 当然! 我可不愿意偷窥。曹湘南放下鼠标站了起来。 坐下!她看见曹湘南的脸涨红了起来,于是换了一种腔调。就算是我的一个小 小的请求……你知道这是我的职业。我们耐心地倾听病人的倾诉,巧妙地诱导他们, 就是为了挖掘患者内心隐藏的东西。这一点都不违反职业道德。这正是我们的职业。 但是,你应该知道这有违我的职业道德。我们设计程序,让互不相识的人们在 网上聊天。同时我们也设计程序不让别人偷窥。 那好吧。你帮我打开她的聊天记录由我来阅读。 你非要这样干? 我还有什么办法? 像普通人那样,在她醒来以后面对面地坐着,慢慢地聊。 没有时间了。晚上栾俊杰就回家了。再说莫雁也不是一个普通的病人,换一个 医生她可能会说出真相,但是看着我的眼睛,她说不出来。 理由很充分。只是我不愿意这样做。再说,我认为不应该向栾俊杰隐瞒。你知 道栾俊杰是我的好朋友,就像莫雁是你的好朋友一样。 哼!……这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呢?你们是同学,也是朋友。但是为了一个职位 就会相互竞争。有时候也相互贬低。我说得不对吗?我们不会。莫雁为了我会放弃 一切,甚至她的丈夫! 你也会这样?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和你们不一样。 嗯……我们不一样,你们一样。莫雁会为了你放弃栾俊杰,你可不会为我抛弃 莫雁,我说错了吗? 这可不像你说的话。莫雁总是说你是一个厚道的人。 莫雁不是这样看的吧? 你恨莫雁? 我怎么会去恨你的朋友呢? 我知道,你平时总会迁就我的。你以为我不明白? 这可是个原则问题。 你做事情从来都是别别扭扭,总喜欢讨价还价。我会去偷窥别人的隐私?别忘 了我是个精神病医生,每天都有数不清的病人纠缠着要向我倾诉,躲都躲不掉呢。 你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好吧!你就直接说出来你要怎么样吧?她能感觉到自 己的脸皮绷得很紧,就像刚刚洗过脸一样,所以就尽量控制住自己说话时的语调。 你的脸色很苍白!曹湘南坐到电脑前,他抬头又看了一眼怒气冲冲的乔兰兰。 其实你的心里明白,精神病医生可以通过谈话探知病人的隐私。但是,并不可以去 别人家中搜查。 她从身后搂住了他的脖子。你知道吗?我心里总是想着你对我的好处。 我也常常想到你的优点。我们需要好好谈谈,有些事情我想对你说清楚。比如, 公司的处境,再比如,我想通过苏珊的帮助……我不愿意故意向你隐瞒,否则就会 产生隔阂…… 这与苏珊有什么关系? 坐下谈谈吗? 现在不行,你看莫雁。 莫雁有大麻烦了! 你看到了什么? 莫雁有个网上情人,叫森林…… 瞎说些什么! 千真万确。 这怎么可能? 曹湘南站起来,把座位让给乔兰兰。他有些得意。“这就是同居的好处。看看 这些你就明白了。婚姻像条麻绳把他们捆在一起,其实他们的心早就飞了出去。” 你走吧! 你是说……要我离开这里? 我能应付。 不。这不好。曹湘南显得很尴尬。 你不是说还没有完成重要的会谈吗? 苏珊在那儿应付。 上午打电话的那个? 她是陈行长的情人。和我没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有些事情应该事先打个预防针。 我真感到有点恶心! 你知道,这全是交易。商业活动本质上就是交易。我向你提供你所期望的,你 就给我我想得到的,公平的交易…… 你走吧! 生这么大的气干什么?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她觉着不应该把怨气撒到曹湘南的身上。她换了一 种语调。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 在曹湘南走到了门口推开了防盗门的时候,她想对他说一声谢谢。可是话到嘴 边又咽了下去。曹湘南在关门的时候尽量不弄出声音来。看来他心里有些怨言,故 意避免回头和她对视。这不算什么大问题,他是个好男人,懂得迁就女人。女人只 要心不变使点小性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要知道女人付出了许多。就像一份医学杂 志调查所指出的那样,对于大多数中国女人来说性生活是一种变相的性服务。曹湘 南不是那种闭上眼睛说瞎话的男人,他是个有良心的男人,他愿意承认这些,所以 他懂得迁就女人……真正搅得她心神不安的事情是莫雁有了一个网上情人,她阅读 着曹湘南为她打开的文件夹。咳!莫雁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情呢?要知道他们的家庭 是个令人羡慕的美好家庭。……莫雁有了婚外情?疯狂!就像刚才从后面揪住她的 头发一样疯狂。还有,更令她感到别扭的是她居然会对她保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 的事情! 无论如何,总算找到了诱因。一团乱麻终于理出一个头绪来了。今天早晨,莫 雁去老槐树约会那个网上的情人。他们谈崩了,所以莫雁受到了巨大的刺激。对外 界应急反应产生了心理障碍。……再联系到莫雁最近两个月以来的表现,她打过来 的电话明显地减少,栾俊杰几乎从她们之间的谈话中消失。昨天晚上,莫雁突然变 得那样兴奋,好像莫奈就要来欣赏她正在画的那幅肖像画一样。把所有这些都联系 起来,线索就变得清晰了。 门铃又响了。曹湘南返回来,带着一副鬼鬼祟祟的神情。他说肚子疼,内急, 忍不住了。然后就急急忙忙钻进了卫生间。他轻轻地关上了玻璃门。这不像他平时 的举动,一遇急事他就风风火火,关门的时候恨不得把玻璃都震碎。 她继续查看电脑上莫雁的聊天记录,竭力使自己回到原来的思路上。过去她与 莫雁之间谈话最经常涉及的话题并不是工作或者生活中的琐事。也不是时尚或者美 食之类的话题。那些是专为相互存有戒心的女人之间准备的话题。她们之间的谈话 常常不自觉地就深入到了关于“性”的问题上来。莫雁告诉过她控制男人的性欲的 秘诀。她说:不能让这些男人太随意了。性生活是两个人的事情,过早地结束或者 没完没了地折腾都是令女人痛苦的。对于栾俊杰,莫雁说最有效的措施就是决定洗 澡的次序。如果你想要,那么你就去先洗。如果你不想要,那么就让他先洗。然后 你就赖在浴室里不出来。大部分情况下,等她出来的时候瞌睡虫就会把栾俊杰拉到 睡梦中去了。乔兰兰也试用过莫雁教她的窍门,每次都很灵验。曹湘南也敌不过瞌 睡虫的攻击……再追溯一下最近两个月来莫雁一系列不寻常的举动,一些事情就变 得更加清晰了。她记起大约两个月前莫雁曾经向她讲了一个故事。在光天化日之下 她禁不住诱惑,居然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在金鹰国际商城的角落里做爱。她觉着那很 可笑,可是莫雁讲得绘声绘色……翻看聊天的记录,陡然增多的聊天时间正好也发 生在两个月前。这难道仅仅是时间上的巧合吗?事情明摆着,那是一个令人激动的 时刻。她想曹湘南一定会同意她的判断。她突然觉着有点儿奇怪,这么长时间了曹 湘南怎么还赖在卫生间内,怎么连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呢?乔兰兰轻轻地走到门前, 猛地拉开卫生间的门,曹湘南手中的电话听筒差点儿掉到地上。 吓坏了吧? ……没什么。曹湘南故意抬起光屁股,扭头看看马桶里面。 恶心!乔兰兰重重地把门关上。 曹湘南在里面又折腾了好一阵子,出来以后还故意慢腾腾地搓着手。她本想质 问他,躲在里面给谁打电话?为什么一点声音也没有?不过与其问他在和谁通话还 不如等他走了以后检查一下电话更好。一般来说,她对他还是放心的。曹湘南是那 种所谓的玻璃人,心里藏不了什么东西。这正好与栾俊杰相反。栾俊杰温文尔雅, 可是就连莫雁也猜不透他心里到底装了些什么。话说回来,这是一个两难的抉择。 没有城府的男人干不了大事,而喜怒于形的男人情商却都比较低。可是,如果你和 一个永远都捉摸不透的男人做爱,那是什么样的感受?……莫雁还告诉过她栾俊杰 的性欲其实很旺盛。如果不是发现了那个小窍门,她可能早就患上诸如白带增多或 者宫颈糜烂的妇科病了。 曹湘南说他要走了。走就走吧,用不着我站起来送你吧?本来那种发现新大陆 的感觉一下子被摔到爪哇国去了。曹湘南走后她到卫生间检查了电话。她按下重拨 键以后话筒里传来的是电话局小姐的提示音,说对方不在服务区或者已经关机。看 看电话号码,乔兰兰猛然想起来这应该是栾俊杰的手机号码。可是曹湘南为什么要 回来打电话呢?他才不会为了省那几分钟的手机费专门回来躲在厕所里打莫雁家的 固定电话呢!还有,她记起来了,曹湘南进门的时候目光显得游移不定。这个玻璃 人,心里搞什么鬼名堂? 床上的莫雁翻了一个身,面对着她。莫雁仍然闭着眼睛,看来药物发挥了作用。 莫雁不是那种眉清目秀的女人,闭上眼睛的时候形成了一条平直的眼线,眼角几乎 开裂到太阳穴的边缘。她的眼睛不是那种又大又圆、水灵灵的美人眼,她的眼睛扁 而细长,充满挑逗神情。她在美容院拔掉了许多眉毛,眉毛变得细细的,眉间距离 也增大了许多,看起来就像两条春蚕趴在柳树叶的边缘上。在她去美容院之前,她 曾经征求过她的意见。她的态度很明确:反对!可是栾俊杰支持她,曹湘南也说她 是狗拿耗子。现在看来整容还是成功的,莫雁看起来显得妩媚多了。许多事情都是 出人意料的。在孤儿院的时候莫雁的图画并不好看,可是那个教图画的老师一口断 定她将来会成为一个画家。直到现在她也弄不明白那个图画老师为什么有这样的慧 眼。为什么没有人能够预料到她将来会变成一名精神病医生呢?那时候,班上有几 个比她们大两三岁的男孩子。他们总是揪她的长辫子。他们还喜欢扭她大腿之间的 嫩肉……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她最不愿意回忆那段岁月,莫雁也有同感。曹 湘南曾经傻乎乎地问起这些事情,得到的是两个星期的无“性”生活。谁叫他问这 样愚蠢的问题呢!真不知道他安的是什么心思? 天黑的时候莫雁醒来了,看见了她坐在床沿上,就呜呜地哭起来。她告诫自己 要有耐心,一定要等莫雁平静下来以后再慢慢地引导她。可是莫雁两只手拉着被子 蒙住自己的头,生怕她把被子拉开。她抓住莫雁的手腕量了她的脉搏。她的心跳已 经恢复到每分钟七十五次的样子。 栾俊杰最近常出差吗? 他根本就用不着出差。 今晚他回来吗? 也许会有些特殊。 什么意思? 用不着非要等到明天早晨再匆匆赶回来了。 莫雁的心跳在逐渐加快。这时候,激动的心情很可能会使她的情绪再次变得不 稳定。她赶紧停止追问。她想也许今晚应该留下来和莫雁睡在一起,这是一个很容 易出问题的夜晚。可是如果栾俊杰突然回来又怎么办?不让栾俊杰知道真相几乎和 控制莫雁的狂躁发作同样重要。那可是他们夫妻一辈子的事情。莫雁渐渐止住了抽 泣,看起来情绪逐渐稳定下来。氯哌啶醇是一个半衰期比较长的药物。十二个小时 内她不可能再次狂躁发作。相反,她很可能会处在一个相对忧郁的状态。 你还能记得先前的事情吗? 莫雁点点头,眼眶里又涌出了泪水。 那就好。这是一种比较好的预后。 我不是故意的。 你知道,问题是有些事情你本来不该瞒着我。 你还是回去吧。莫雁说道。 墙上的时钟又开始报时了,唱的是拉德斯基进行曲。莫雁吃惊地看了一眼时钟。 你不喜欢这个曲子? 莫雁没有回答。当她把被子拉下来掖到她的下巴以后莫雁侧过身子,用后脑勺 对着她。 我们不应该好好谈谈吗? 莫雁又开始抽泣起来。她感到她有些像是做戏的味道。 大约八点半的时候,她决定离开莫雁的家。她有一种预感,栾俊杰可能就要回 来了。那时候莫雁情绪已经十分稳定。她答应听她的话先去洗个澡,然后回头睡觉。 无论如何,明天早晨你应该记着给我打电话。 莫雁点点头,拿起换洗内衣走进淋浴间。乔兰兰等莫雁关上浴室的门以后到厨 房的灶台下面取出了那一袋被剪烂的衣服,出了莫雁的家门。 在等电梯的时候,不经意间她透过窗户看到了楼下街道上那辆白色的宝来车还 停在原地。那是曹湘南的汽车吗?乔兰兰拿出手机。她留了一个心眼儿,先打自己 家中的电话。断定没有人接听以后,又拨了曹湘南的手机。她问曹湘南在干什么, 曹湘南说正在家看电视呢。 有什么好节目? 噢,球赛。你忘记了吗?今天要和科威特争夺出线权了! 你吃饭了吗? 你也不看看已经几点了。曹湘南语调中还夹着一丝抱怨。 电梯的门开了,乔兰兰不想上电梯。在电梯就要关上的时候,她又改变了主意 一步跨了进去。 莫雁怎么样? 在洗澡。 我总是有些担心你的安全。你知道,你根本就不应该违反医院的规定私下把她 放出来。再说,你能瞒住栾俊杰吗? 她不会再有问题了。 你能肯定吗? 你怀疑? 不,不。我从来都相信你的能力。可是,你不是说过非洲巫师和你们并没有多 少区别吗? 那是在氯丙嗪发明之前的事情。现在我们还有氯哌啶醇,有锂盐,有……好啦! 我不想和你再嗦了。她把手机关上,她担心自己的抽泣声会让曹湘南听见。 她的手机又响了起来。看都不用看就知道那一定是曹湘南打回来的电话。她按 了下拒绝接听键。她忍不住自己的泪水,要是接听他的电话一定会让他听到自己的 抽泣声。 她走出大楼的时候,大步跑过来的曹湘南差点儿和自己撞个满怀。他俩面对面 地站着,她充满泪水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曹湘南那双由惊慌变成喜悦的面孔。那 是一张什么样的面孔?宽大、扁平,下巴像是额外安装在嘴唇的下面,微微向上翘 起。现代的人不留胡子了,如果留上一撮胡子的话,一定会像老山羊那样。曹湘南 的鼻子笔直而又光滑,鼻梁不是很高,但是在两眼之间的部分形成了一道山墙。他 长得不算难看,但也不像奶油小生那样可爱。他有两道浓密的眉毛,可惜的是眉间 距离有些狭窄,给人一种心胸不够宽阔的感觉。曹湘南伸长手臂,两只不算太大的 巴掌环在乔兰兰细长的脖子上,把她拉到自己的怀中。当他们的额头就要碰到一起 的时候,她用力推开了他。 你总是在说谎! 我只是有些担心。 那就欺骗?! 不,我没有存心骗你。 你什么时候才能说话时不用“不”开头?我真讨厌你! 曹湘南嬉皮笑脸地伸出一只手来,她受不了了,凶狠地把那只伸过来的手打到 一边。 为什么非要说谎?一个男人连表示爱的勇气都没有!她甩开曹湘南走到街道上, 拦住迎面开来的出租车钻了进去。曹湘南想把她拉出来,她又一次打掉他的手,关 上门,把曹湘南孤零零地甩在了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