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年,大清朝退位了。孙越强乘一辆八马的官车,前呼后拥着回到了保定。 孙越强竟做了保定的督军。那天,孙越强俗装简从,亲自来到润文轩,来请罗光春 去望湖春酒店吃酒。罗光春竟让李双夺和张得意挡在店门前,不让孙越强进门。孙 越强在店门外让李双夺传话进来:“启繁先生,你这是何必?” 李双夺传话进来,罗光春仰天长叹:“你去告诉他,他孙越强坏了我一个天分 很高的徒弟,我自然要记恨他一世了。” 李双夺传话出去,孙越强脸上便有愧色了,他不再说,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 走了。 张得意劝解:“师傅,孙大人现在毕竟是民国的官僚了,咱们不好得罪啊。” 李双夺也劝道:“师傅,孙大人毕竟和你朋友过一场啊。” 罗光春苦笑道:“你二人涉世太浅啊。你们以为这革命党能成功吗?你们以为 孙越强先生这个督军能坐得长久吗?” 李双夺和张得意双双怔住了。 真让罗光春言中了,只过了两年,孙越强因为反对袁世凯,被抓进了监狱。那 一日街中北风呼号,孙越强浑身是伤,戴着镣铐,站在囚车上,从街上驶过去了。 张得意正在街头买面,背着面袋一眼撞见,惊散了魂魄,扔了面袋,跑回店里告诉 了罗光春。罗光春听了,浑身一颤,轻轻叹了口气,沉思了良久,便让张得意李双 夺二人去监狱里探望。 张得意李双夺花了三十块大洋,打通了关节,前去监狱探望一遭回来了,告诉 罗光春,孙越强被判定的是死罪。 罗光春默不做声,他饮一碗白水,便让张得意李双夺二人关了店门。 这天夜里,有两个官差,进了保定监狱,他们手里拿着盖有国务总理印信的公 文,前来提孙越强到北京受审。监狱想立刻报告新上任的督军,可是夜半时分,谁 敢打扰督军的好梦?谁知道这位新督军是个什么脾气呢?北京的官差催得紧迫,狱 官不敢耽搁,便收了公文,匆忙将孙越强交与了二位官差。 官差便将孙越强带走了。 第二天一早,狱官将此事报告了保定的新任督军,并呈上了盖有国务总理印信 的公文。督军听罢,心中诧异,便将国务总理的印信细细看了,督军看了好一刻, 将桌案一拍,破口骂道:“你等浑浑噩噩,真是有眼无珠啊。”直骂得狱官战战兢 兢。督军骂够了,方才叹道:“也直是怪不得你们。走吧,你们随我到秀水街走一 遭吧。” 督军便揣上了那纸盖有国务总理印信的公文,带了一行人去了润文轩。进了店 门,李双夺张得意都不在店里,只是罗光春独坐店中,凑着一只火炉,正慢吞吞刻 印。督军抱拳笑道:“启繁先生,久不见了,一向可好?” 罗光春抬眼打量了一下督军,并没有起身,只是点点头:“这位大人,恕罗某 眼拙,竟是记不起了。” 督军笑道:“当年我曾经和孙越强先生多次来过贵店啊。我就是当年为孙师爷 赶车的梁子汉啊。”就扯一张椅子在茶几旁坐下,也伸出手来烤着火炉。 罗光春哦了一声,笑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梁先生,不,督军大人,而 今果然春风得意了。” 梁督军摆摆手,笑道:“谈不上,谈不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罢了。” 说罢,四下打量,问道:“启繁先生,我记得您还有两位高徒呢。” 罗光春笑道:“早已经出徒,另立门户去了。” 梁督军笑道:“可有人前几日还在这秀水街上看到过他们呢。” 罗光春笑了:“或许看差眼了吧。” 梁督军哦了一声,也笑了:“是啊,或许吧。” 罗光春示意茶几上的茶壶:“督军大人若渴,自己倒上就是了。” 梁督军笑笑,捉一只茶碗过来,提壶倒水,竟是白水。梁督军诧异了一下,就 笑道:“启繁先生啊,你如何连茶也喝不起了。我记得润文轩生意一向兴隆啊。” 罗光春笑道:“我已经多年不饮茶了。记得我一个朋友对我讲过,茶本是一个 解渴的物儿,自古至今,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引车卖浆者流,都拿此物来说事儿, 这便是病垢了。他当时说,整个一个大清朝,整天都泡在茶里,泡得久了,便会泡 得筋骨松弛,这大清怕是没得救了。果然被他说中,你看,这大清朝几百年的天下 不是说完就完了嘛。”说罢,笑眯眯地看着梁督军。 梁督军也哈哈笑了:“这似乎是孙越强先生的话吧?” 罗光春笑而不答,继续低头刻印。 梁督军呷了一口白水,收敛了笑容,硬声道:“昨天夜里,有人持着盖有北京 国务总理印信的公文,从监狱里提走了国家的要犯孙越强。这件印信还请启繁先生 过目鉴定一下,是真是伪?”说罢,就从怀里掏出那纸公文,硬生拍在了茶几上。 罗光春停下手中的活儿,淡淡地一笑:“督军大人并非是让罗某来鉴定什么印 信的吧。桌上有一枚伪造的官印,不知道督军找的可是它。” 梁督军向桌案上看去,罗光春伸手掀去了蒙在上边的一沓宣纸。一枚大印赫然 在目。 梁督军抄起这枚大印,细细看过,点头:“果然是它。”继而又叹道:“鬼斧 神工啊。”叹罢,看看仍旧聚精会神刻印的罗光春,店里一时极静谧,只听得罗光 春刻印的声响。梁督军的目光在罗光春的身上顿了顿,张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的脸上一时竟蒙了些哀伤的颜色,他转过头去,望着店门 外。 店门外面,刚刚还阳光平和的天气突然起了变化,悄悄地起风了,干燥的冬风 在街道上划出些金属般的声响。天空阴阴蒙蒙的,一派雪象。 梁督军招呼一声,站在他身后的随从便抄起了那枚大印,装进了包里。梁督军 起身道:“启繁先生,跟我们走一趟吧。有些事情还要请您到衙门里说说清楚。” 罗光春笑道:“督军啊,我这里还有些许工夫就治完了这方印,若开一个面儿, 再容我片刻如何?” 梁督军笑了:“自然可以,先生请便。”便走出了店门。 片刻工夫,罗光春已经将印治好了。他细细地端详了一下,笑了,就将印稳稳 地放在了桌案上,起身走了出去,细心锁好了店门。 店门前,十几个木头桩子一般的士兵持枪站立在冷风里,一辆囚车横在门前。 罗光春笑了笑,一扬手,一串钥匙在他头顶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就着一串哗 啦的碎响,便落在了当街,继而大步走上了囚车。风渐渐地硬了。天阴得更重,一 场大雪将至。一街人涌出来观着,见囚车拉着高大的罗光春驶出了秀水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