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越:爸爸在这里遇见了一个顽强的孩子,他还不到七岁,可是他一生的大部 分日子都是在抗争中度过的。其实,他只不过是想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如此而已。 达娃怀尼尔的时候,到了第五个月份,才略微地显了一点腰身。可是过了第五 个月份,却就停住了,再也不往上长了。有一天早上起床穿裤子,发现裤腰松了一 个扣子,再摸摸肚腹,竟有些平瘪。又想起胎儿这几天分外安静,极少踢蹬。心里 一沉,也顾不上给裘伊打电话,就直接开车去了医院。 谁知进了医院的门,就出不来了。检查结果是胎儿的脐带和胎盘发育异常,非 但不能输送养分,反而倒吸营养,所以婴儿越长越小,随时可能导致死胎。医院决 定立刻引产。达娃连一件换洗的衣服也没有带,就进了产房。 生下来,洗过,包裹起来,是一块黑红模糊的肉。放到达娃手上,盖不满一只 手掌。达娃屏住呼吸,默念了一句“佛祖保佑”,才敢看一眼。还好,四肢五官俱 全。脸只有鸡蛋大小,却满是皱纹,皱纹翻动了几下,露出两颗陈豆子似的眼睛, 勉强睁了一眼,就合了。嘴里蚊蝇似的哼了两声,算是哭的意思。达娃还来不及数 一数手指脚趾,医生已经抱过去,插上氧气,立即送去了保温箱。 一磅十盎司,破了医院二十五年的纪录。 可能心肺发育不全,脑功能受损,视力听力有障碍,骨骼畸形,运动神经损坏。 这些症状都是要过一段时间才能确定的。目前的首要问题,是如何帮助他呼吸,预 防一切可能的感染。 你听懂了吗?需不需要翻译? 达娃茫然地摇了摇头。医生的英文含混不清,很多地方她没有听懂。可是她不 需要完全听懂,她只要听懂其中的任何一句就够了。比如一记重锤已经将人打死了, 接下来再挨多少锤都无关紧要了。 她在医院的治疗方案上签了字,就和保温箱里的婴儿一起,登上医院的直升飞 机,连夜飞去了离得最近的雷湾市全科医院——当地医院的新生儿设施根本无法应 付这样的病例。一上飞机,她就睡了过去。裹在厚厚的毛毯里她舒舒展展地睡了一 路,鼾声惊天动地。天悬在头顶的时候,她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都紧张着, 提防着。现在她的天已经塌下来了,整个地压在她身上,她再也没有可以提防的了。 老天爷,你看着办吧。这是她坠入黑沉的梦乡之前的最后一个清醒想法。 尼尔在雷湾医院最先进的新生儿保温箱里住了五个月。第一场病是黄疸。黄疸 刚过,就得了肺炎。肺炎过去了,紧接着是持续不退的湿疹。等到湿疹终于退了, 又来了第二场肺炎。一场又一场的病,像一座又一座的山,隔在达娃和尼尔中间。 达娃要想抓住儿子,只有不懈地去爬那一座又一座的山。终于有一天,达娃爬不动 了。 那天医生来查房,给尼尔换一种新药。尼尔手脚上的血管太细,根本无法下针。 护士只能在头上下针。尼尔的头上已经有两根针管了,一根是输液的,一根是准备 随时抽血输血的。护士选的是最细的针头,勉强找了一个下针的地方。第一针下去, 没有找着血管。左捅右捅了半天,只好又换了一个地方。护士每捅一下,尼尔就张 了张嘴。达娃知道这就是尼尔的哭了——尼尔没有力气发出声音。达娃觉得那根针 就在她的心尖上挑来挑去,她的心给挑出了一个洞,针头上挂着她心尖上的肉。气 送不上来了,突然间两眼一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才渐渐地复了明,只听见护士说你可以抱他了,就知道是尼尔一天 一度离开温箱的“放风”时间了——是半小时。达娃接过尼尔,轻轻地对护士说: 我可以和他单独待几分钟吗?护士走开了,带上了门。 达娃把尼尔平平地摊在腿上,她看见了儿子额头上浅浅地埋着的针头,在半明 不暗的灯光下发出幽蓝的光。她看见儿子插满了管子的身体如水母在看不见的水中 浮游颤抖。她看见儿子豆荚大小似的手掌,松松地握着一个拳。她知道他的每一次 呼吸都是一个战役,她知道他身上的每一块骨头每一丝肉都在呼喊着疼。别人听不 见,她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那天尼尔头上的那根针仿佛是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突然就把她压垮了。她不想爬那些山了。她不想爬的原因不是因为她自己,却是因 为尼尔。她知道他爬不动了,她是唯一一个可以解救他的人。 氧气罩。只要取下那个氧气罩。也许五分钟,也许十分钟,他就再也不用去爬 那些永远也爬不完的山了。 达娃把嘴贴在了尼尔的耳边。 要不,你就走吧,啊? 达娃的声音极轻,如同清晨树林间生出的第一丝软风,树还没有感觉,只有叶 子知道了。达娃说这话的时候,用的是商量的语气。 突然,黑布袋一样的皱纹挪动起来,她看见了他的眼睛。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 完全睁开眼睛。一滴浊黄的眼泪,从左边的眼角滚了下来。她用手背擦去了。又一 滴浊黄的眼泪,从右边的眼角滚了下来。 她一下子听懂了他的话。他说:爬山。爬山。再高,也要爬。 达娃俯在儿子身上,泣不成声。 尼尔出院的时候,才刚够五磅。达娃把尼尔装在裹了绒毯的篮子里提回镇上, 沿街站了很多人。在白鱼这样的小镇,谁家的猫生了几个崽,全街都知道,更何况 是老裘伊生了儿子。篮子从街头传到街尾,尼尔的模样使得最含糊其辞的祝福也显 得虚假。达娃是从众人的眼睛里看出了叹息的。 作孽呀,这个老裘伊。 达娃猜想这是众人没有说出口的话。 那天裘伊正在酒吧里喝酒。还没到晚饭的时节,酒吧才开门,裘伊刚来得及把 高脚凳坐温乎。听见街上响动的时候,他才把第一杯生啤喝矮了一小截。他抓起杯 沿上的那片柠檬含在嘴里,就匆匆地跑到了街上。当篮子递到他手里时,他愣了一 愣。雷湾的医院,说远也远,说近也近,坐灰狗汽车,也得坐上几个钟点。达娃住 院,他去过两次。一次是尼尔刚出生的时候,另一次是两个月之前。虽然隔了一些 时日,他的骨血,他终究是认得的。午后的太阳很重,压得孩子的眼皮一颤一颤的, 模样虽丑,却是一种让人心软的丑。其实在那一刻,裘伊是真心想做一个好父亲的, 只是后来,他还是管不住自己。 在那以后的几年里,达娃和尼尔依旧持恒地爬山。大大小小的山,渐渐都被他 们甩在了身后。只剩了最后一座山,横亘在他们面前,上接着天下连着地,他们似 乎是爬不过去了。 这座山的名字叫失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