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越:尼尔对音乐有着过人的领悟。听力正常的人是要依赖音乐的形式和包装 来进入核心内容的,可是尼尔跳过了那些花花草草的东西,直接进入了音乐的骨髓 ——节奏。我想尼尔是可以成为一个杰出的鼓手的。印第安人的那种兽皮大鼓,是 完全靠节奏掌握鼓点的。只是可惜,印第安人的职业基本是代代相传的。假如尼尔 长大后仍然留在部落里生活,而不是像许多年轻人那样离开小镇到大城市去,他最 有可能成为一个草药医师,和他的父辈一样。当然前提是他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老裘伊其实并不老,满打满算,也才三十八岁。可是老裘伊的名号,却已经有 了十数年的历史。 老裘伊之所以被称为老裘伊,有两个原因。 一是因为长相。老裘伊二十八岁那年就开始谢顶,到了三十五岁左右,头发基 本上谢光了,只剩下稀稀一圈的黄毛。 二是因为资历。这里说的资历是指进进出出拘留所的那种资历。老裘伊总共进 去过三次。第一次是因为斗殴,第二次是因为砸车玻璃,第三次是因为偷杂货店的 报纸。每一次都是关了几天就放出来监外执行,可是一来二去的,就积攒了厚厚的 案底。用一句时髦的中国话来形容,老裘伊是个上过山的人。 实际上他还犯过许多其他案子,只是侥幸没有被抓住过而已。老裘伊犯的都是 些小案子,大多是偷鸡摸狗之类的,几乎上不了台面,极偶尔才有一两起略微惊心 动魄些的。而且每一次犯案,都有一个公约数——都是在酒后。 在十数年前,当老裘伊还没有被叫做老裘伊的时候,他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规 规矩矩彬彬有礼甚至有些害羞的年轻人。那时候他正跟随着他爹认真地发掘着世上 一切草药的功能效果,时刻准备着接过他爹的药包,成为镇里的草药师。他的生活 轨迹本来完全可以按着他爹他爷爷和他爷爷的爹他爷爷的爷爷那样,按部就班地走 下去的。可是他偏偏一脚踩偏了,跌进了深不见底的酒窖子里,所有后来的故事, 就都从这一脚开始改写了——那是后话。 老裘伊不是纯正的印第安人,老裘伊的身世很杂。老裘伊的祖上有过爱尔兰血 统,法国血统,英国血统和荷兰血统。几乎所有征服过北美新大陆的欧洲探险家, 都和他们的祖先有过那么一手。所以老裘伊有浅棕色的头发(在他还有头发的时候), 线条分明的五官,微微泛蓝的眼珠和高挺的鼻梁。所以当那个叫雪儿达娃的年轻藏 族女人在青海塔尔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认定了他是白人。至于他比白人略深 一些的肤色,她则理解为是高原紫外线的功效。 那个叫达娃的女人已经数不清来过塔尔寺多少次了。她熟悉每一座寺院,每一 尊佛像,甚至每一级石阶和门槛。她可以在寺院和寺院之间的石子小径上母鹿一样 轻巧地穿行,随意推开一扇不起眼的边门,借助一两盏酥油灯的引领,踅过曲折幽 暗的窄小通道,准确无误地进入寺院的正殿。 那时她早已从旅游学校毕业,做了几年的导游,她带团的主要景点就是塔尔寺。 不过那是个秋天的下午她站在大金瓦殿的门外,仰望冬雪来临之前最后的一缕温热 阳光时,她并不是一名导游。那天她是作为一名游客来的。 从外表来看,她和她那个年纪上的藏族女人没有什么差别。略微高削的颧骨, 带着高原阳光的肤色,鼻翼两侧紫外线烧灼留下的雀斑,微笑时露出来的粉红色牙 龈,色彩艳丽的藏袍,编着银饰的叮啷做响的长辫子。只有当她撩起藏袍的下摆, 跨过高高的金瓦殿门槛,在佛祖的塑像前长跪不起的时候,才让人依稀感觉了与她 的年龄并不相称的沧桑。 达娃没有跪在殿正中为游客准备的那张地毯上,而是跪在殿西角一个幽暗的角 落里。酥油灯的光亮照到那样的角落,就很是稀薄了,把她的身影模糊地涂在墙上, 像是年代久远的积尘。她的藏袍下摆粘了一层薄薄的灰土和破碎的蜘蛛网。她抬头 仰望佛祖像,看不见佛祖的脸,却只看见了佛祖塑过金的圆润脚趾。她以佛祖的脚 趾为计,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两个名字。 格桑旺堆。王哲仁。 格桑旺堆是达娃的第一个男人。俩人是旅游学校的同学,毕业后又都在同一家 旅游公司供职,跑的也是同一条线——塔尔寺日月山和青海湖。旺堆跑单周,达娃 跑双周。他们是在毕业后第三年的九月份领取了结婚证的,原本准备在那年的国庆 节办喜事。那张鲜红色的结婚证后来一直躺在达娃的抽屉里没有派上任何用场,因 为旺堆一直没有当成新郎。旺堆的旅游车是在去日月山的途中失事的,车的残骸很 快就找着了,车里却没有旺堆。过了好几天人们才在倒淌河边找到了他的尸体。至 于他的尸体为何离他的车那么远,公安局做过多次调查,终于不了了之。而达娃做 了十一天纸上新娘,就守了寡。 达娃的第二个男人叫王哲仁,是个汉人,在青海大学教书,研究少数民族风俗。 王哲仁是达娃旅游团里的客人,跟着达娃走了一遍青海湖,听达娃唱了一路的歌, 就喜欢上了达娃,穷追不舍。达娃从小在藏汉混合的学校里读书,周围也有一些藏 汉通婚的朋友熟人,所以达娃倒是不怕和汉人结婚的。只是有过了前面一次的经历, 听到“结婚”两个字,就难免有些胆战心惊。一直到领了结婚证,也没有和王哲仁 说起过旺堆。没想到婚宴上,有人喝醉了酒,竟把王哲仁叫成旺堆。王哲仁当时撑 住了,回到洞房,就生了气。读过书的汉人即使是生气,也是温文的。“我不在乎 你的过去,可是我在乎你对我不诚实。”王哲仁对达娃说完这句话,就和衣睡下了 ——睡在了床那头。天亮时达娃在浓烈的尿臊味中醒来,发现床单是湿的,王哲仁 的身体已经凉了。后来法医鉴定是突发性心脏病。 于是,雪儿达娃在她二十六岁的那一年,还来不及退下眼角眉梢的全部稚气, 就守了第二次寡。 一,二,三…… 达娃把佛祖的脚趾数过了十遍,就知道她已经把那两个名字在舌尖上滚过了一 百次。这才将头低低地俯在地上,轻声说:“佛祖,求你引领他们,走到那个平安 祥和光明之地。” 她闻到了鼻孔嘴唇上尘土的陈腐味道,眼睛生疼,却不是因为眼泪。眼泪浅浅 地躺在她那布满石头的生命河床上,还来不及流出,就已经枯涸。她不用照镜子, 就看见了那些枯涸之水在她的额角留下的龟裂纹路。那天她异常清晰地听见了青春 的花叶在自己身上缩卷枯萎的声响。 她缓缓地站起来,朝殿外走去。灰尘从衣裙上坠落,在殿堂斑驳的日照里纷扬。 秋阳如刀,刺得她不得不闭上了眼睛。一片黑暗中她看见金色的星星在翻舞,身子 一歪,几乎跌倒。这时有一样东西突然横在了她的腰上。过了一会儿,她才感觉出 来温暖和力量。那是一只手臂一只男人的手臂。 那只手臂扶着她跨出金瓦殿的门槛,慢慢地来到路边,坐下。 达娃看见了一张脸,一张长着棕黄色鬈发有着高原般健康肤色的脸。 “对不起,我……太久了。” 达娃在旅游学校里学过几个学期的英文,后来一直带国内的旅游团,没有机会 接待外宾,那些英文就渐渐地在肚子里腐烂了。此刻她在极其有限的剩余记忆里横 挑竖翻,却始终找不到那个“跪”字。在接近于永恒的迟疑中,那个年轻的洋人终 于接过了她的话头。 “你好,我叫裘伊,加拿大人。” 洋人说的是中文,可是洋人的中文语调很怪,听起来几乎不像是中文。 “你喜欢,塔尔寺吗?”达娃这样问洋人。其实达娃根本不想问这种接近于小 儿科水准的问题,可是此刻达娃的英文库存里却只剩了这句话。她别无选择。 那个叫裘伊的男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眼睛里蓄了两汪大洋的话,流出来 的却只有一脸的傻笑。裘伊的中文和达娃的英文同时遭遇了瓶颈,俩人静静地坐在 路边,在几乎绝望中暗暗期待着一个意外的突破。 午后的阳光有了重量,寺院和山的轮廓渐渐地厚了起来。一群衣裳褴褛的女人, 正一步一步地跪爬在通往塔尔寺的路途上。远远地看过去,她们像是一群被蚂蚁驮 动着的泥块。寺院墙下,有一个小沙弥正撩起下摆对着墙角方便,袈裟如血,触目 惊心地涂溅在高低不平的黄土墙上。 裘伊突然从背包里拿出一本英汉双解字典,递给达娃,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 本子,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一句英文,撕给达娃。达娃查着字典,猜出了裘伊的话。 “我不是来观光的。我来学习,学藏药。” 达娃也回了一句话,是中文。撕了,递给裘伊。裘伊翻着字典,猜出了达娃的 意思。 “你学藏药,为什么?” “藏药和我们的草药有相通之处。” 瓶颈裂了,水艰难地流了出来。俩人同时被这种奇异的交流方式激动得满脸通 红,本子一页一页地薄了下去。 “我到这里找一个医生,找了三天,没找到。” “谁?” 这一次裘伊写的是中文,这个名字他已经熟记在心,也写得滚瓜烂熟。 “穆赤活佛。” 达娃失声大笑。穆赤活佛是塔尔寺医院的名医,达娃带过医疗部门的旅游团, 多次参观过医院。来来去去的,就和穆赤活佛成了朋友。 达娃抢过裘伊的本子,写下了:“穆赤活佛是个大忙人,没有人预约引见你不 可能见到他。” 她看见失望如带着雨的阴云渐渐爬满了裘伊的脸,也不理他,却拿出手机,拨 了几通电话。放下电话,就伸出四个指头,在裘伊眼前晃了几晃,说:下午四点, 穆赤活佛接见。 裘伊一下子听懂了,确切地说,是裘伊一下子悟觉了。他愣了一愣,突然紧紧 拥抱住达娃。达娃只觉得满身满脸都贴满了人眼,头轰地一热,便猜到是脸红了。 一时不知该不该把他推开,身子便一寸一寸地僵了上来。 那天下午达娃带着裘伊准时去了穆赤活佛的住处。侍童迎出,说活佛正在打坐 诵经。达娃示意裘伊把身上的背包交给侍童收好,脱了鞋,举了黄白蓝三色的哈达 站在门外屏息静候。院落极是安静,风过无言,连落叶滚过地面的声响也是小心翼 翼的。过了一会儿,屋里有了些细微的动静,侍童开门请进。俩人进了暖阁,只见 一盏硕大的酥油灯,照见了屋正中一个壮年男子,红黄相间的袈裟映得一室生辉。 男子双手合十,神情祥和睿智,面容灿若莲花,仿佛身居世中,心处世外。 裘伊深深鞠了一躬,献上了哈达。活佛伸出手来,为裘伊摩顶祝福。裘伊取下 手上的一个铜圈,放在活佛面前,乞求开光——自然是达娃教的。极为简短的相互 问候之后,俩人马上进入了英文交谈。活佛的英文极是流畅,达娃听不懂。语言的 门关上了,达娃留在了门外。可是感觉的门却大大地开了,浑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 兴奋警醒着,伸出无数的触角,柔软敏锐地抚摸着门里的精彩。她只觉得那两个低 沉的声音如两股宁静的山泉,在松林之间交融汇合,偶尔溅起几朵低低的水花。又 如蜜蜂在开满油菜花的田野上嘤嗡地扇动着翅膀,视野里到处都是蜜一样的金黄。 在那一刻,达娃彻底忘却了旺堆和王哲仁。 离开活佛住处时,已是黄昏。晚霞如山,压矮了大小金瓦殿。游人渐渐散去, 秋风夹带着沙石从树林走过,空气里已经有了霜的湿意。 裘伊把开过光的铜圈摘下来,戴在达娃的手上。铜圈很旧了,接口处雕着一只 花纹几乎磨平了的鹰,从鹰的翅膀里达娃猜到了风。她贴身佩带的一把小巧的藏刀 柄上,刻的也是这样一只雄鹰。那一刻她的心暖了一暖——他和她一样,也是喜欢 鹰的。可是她说不出她的感受,她的英文实在不够用,她只能掏出她的小刀,把他 的鹰放在她的鹰旁边,拼命地点头微笑。后来当她终于知道了一些他的身世背景时, 才明白了其实他和她的民族,都和鹰有着不解之缘。 “可以告诉我你的地址吗?” 这是裘伊在本子的最后一页纸上写的话。撕下这页纸,他和她将各奔东西。她 接待过很多旅游团,也给很多人留过地址。那只是离别时一瞬间的感动,没有人能 把这样稀薄的感动演绎成横贯一生的纽带。她不指望他。他也不指望她。可是他们 之间毕竟有过这一张薄薄的纸,总好过一无所有。 她看着他飞跑着去追赶下山的最后一趟车,高瘦的身影如鸵鸟般一拱一拱地消 失在渐渐浓重起来的暮色里,心想这大概也就是一个故事,一个有点意思的小故事。 故事每天都有,如云彩飘进飘出她生活的天幕。可是故事至多只是生活的背景而不 是生活本身,她的生活不会因为故事而发生改变。 然而她还是无法抑制地期待着他的来信。 信终于来了,是在两个月以后,当她几乎已经放弃了等待的时候。 信不长,讲了他的旅途,也讲了他学到的新药理药方。她回了,也很简单,讲 了她的工作。她的简单倒也不完全因为是英文的关系,那时她的生活内容的确空洞 至极。后来信就渐渐地长了也频繁了起来,开始触及一些工作学习之外的灰色地带。 自从开始和他通信以来,她就开始留意各种版本的英文字典和世界地图。 后来,在其中的一封信里,他小心翼翼地提到了:你愿意来加拿大和我一起生 活吗?她猜想这就是他的求婚了。她很高兴他没有说出“结婚”两个字,也庆幸她 拙劣的英文和他拙劣的中文使她避免了向他解释她的过去的必要。她虽然是个极有 力气的女人,可她的力气却只够背负一个王哲仁。多年之后回想起那一段日子,迷 惑如云雾渐渐散去,真相如山峦渐渐凸现出来,她才明白,她是为了省心才嫁给裘 伊的。只是她当时没有想到,她为了省几句话,却搭上了一生。 当她把那封写着“我愿意”的信贴上越洋邮票投入邮筒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 一句话。那是一年前,她带了一个机关干部团去青海湖旅游。刚把游客带到湖边, 天就下起了大雨。湖边无遮无盖,游客纷纷狂跑回旅游车避雨。她跑得慢,落在了 最后,只好躲进街边一家礼品店。店里只有一位僧人,也在避雨。当僧人转过身来 时,她两腿一矮,心噌的一声浮到了喉咙口——那人竟很有几分像死去的旺堆。那 僧人见了她,也是一脸惊骇,闭目沉吟许久,才叹了一口气,说:“苦命的女人, 你走吧,马儿能带你走多远,你就走多远吧。” 一年以后她终于飞过半个地球,在加拿大北部与裘伊相会了。当她再见到他时, 她同时被两个意外击中。一是他居住的那个叫白鱼镇的地方是如此的小。三条街走 到底,就是镇的全貌了。二是他身上的变化——裘伊显得苍老而沉默。当时她并不 知道,酒精如蛀虫,正在地掏空裘伊的内脏。她看不见他的内脏,她看见的只 是他的皮囊。皮囊失却了内脏的支撑,如树失了根,枯萎是迟早的事。 那时裘伊已经成了全镇出名的酒鬼。酒吧开门的时候,他在酒吧喝。酒吧关门 的时候,他在家里喝。开始时酒疯只是发在别人身上的,达娃不过是替他收拾残局 而已。后来酒疯就发到了达娃身上,达娃只能自己给自己收拾残局了。裘伊不喝酒 的时候,是一个安静克制甚至有些文雅的绅士。但是酒可以瞬间改变一切。酒是天 堂和地狱之间的那道分界线,线很细,裘伊站不住,不是倒在这边,就是倒在那边。 第一次动粗的时候达娃已经怀了尼尔。那天达娃下班回家,想去街角的杂货铺 买一瓶腌黄瓜。那阵子她的胃口大得惊人,吃多少,吐多少。肠胃如同一条毫无曲 折的管子,存不住任何食物,只有腌黄瓜才能让她有片刻的饱足感。她找到了柜子 里那个陶瓷猪罐——那是她平常藏零钱的地方。可是那天她把猪罐翻来倒去,却没 有一点声响。 “钱呢?”她问裘伊。裘伊没有回答。裘伊的影子墙一样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送你回家的那个人是谁?”裘伊揪着她的头发问。她想说他是她的同事,是看她 呕吐得无法开车才顺道送她回家的。可是他的拳头把她尚未出口的话坚定地堵了回 去,他把她从楼梯上推下来,她像一只面粉口袋那样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当时她只 是崴了脚,站起来,还是能走路的。到了半夜,突然大出血,送去了医院。医生看 见她身上的淤青,就起了疑心,她却坚持是自己失脚摔的。 尼尔真是一个经得起折腾的孩子,居然在这样颠簸的肚皮里待了五个月。达娃 原来想孩子也许能和酒瓶子争一争裘伊的,可是没有用——尼尔的出生让裘伊心软 了一阵,却没有软到底,裘伊死心踏地地选择了地狱。 白鱼镇上所有的人都猜到了裘伊的女人身上那些伤痕是怎么回事,可是达娃却 保持了沉默,一次也没有报过警。众人猜到了她沉默的原因——达娃的永久居留身 份还没有最后办妥,分居有可能导致遣返回国。 可是众人只猜到了一半。另外一半的原因,是达娃坚守着的一个秘密,深如渊 潭,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