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越:帕瓦是印第安人的户外社交歌舞聚会,通常在夏季,有时也延伸到秋季 ——如果天不太冷的话。有点像中国的集市庙会,但也不全像,因为帕瓦也包含一 些祭祖谢恩的内容。爸爸来的时候,夏天几乎过完了,只赶上了九月底的最后一场, 就在苏屋望台。一乡有帕瓦,四乡的人都来了。平时地广人稀的北方,因着帕瓦, 突然热闹了起来。爸爸在集市里给你买了一把鹰羽做成的扇子,染成孔雀蓝颜色, 扇坠是一个木刻的鹰头——是很奇特的一件饰物。鹰在印第安文化里占据很特殊的 位置,因为印第安人认为,鹰飞在天上,是和造物主最接近的。这一点上,和我们 的藏族文化很相似。鹰也代表勇敢,所以印第安男人的传统战袍上,都饰有鹰羽。 许多帕瓦仪式,都以鹰羽舞开始。这个舞蹈是由部落选出来的四个最强壮的男人, 用各式各样的动作,将一根从空中缓缓落地的鹰羽捡起——是纪念他们古今阵亡勇 士的。跳鹰羽舞的时候,所有的观众都必须肃立致敬。 中越一生没有听见过这样的声音。 擂鼓的是六七个脸上抹了花纹的壮汉,围着一面兽皮大鼓而坐。没有领,也没 有应。鼓点响的时候,就齐齐地响了。鼓点落的时候,也是齐齐地落了。鼓点很慢, 鼓槌落到鼓面,不过是序幕。鼓点留在鼓皮上那一阵阵的震颤,才是高潮。那震颤 不像是从鼓和槌而来的,却像是千军万马纷沓而至的脚步声,也像是暴雨来临之前 压着地面滚过来的闷雷,震得中越的心在胸腔里狂跳不已。热血沸腾是一个在某个 年代被用滥了的成语,可是那天中越却反反复复地想起了那个陈辞滥调。中越的血 潜伏在身体的深处冷冷地匍匐观望了半辈子,可是今天却如黑风恶浪,急切地要寻 求一个决堤的口子。 歌也完全不是中越想象的那种唱法,中越甚至不知道把那些声音叫做歌是否妥 当。没有词,只有一些带着大起大落旋律的呼喊。那喊声高时若千年雪山的巅峰, 再上去一个台阶,就顶着天了。低时却若万丈深潭的潭底,再走下去一步,就是地 心了。那声音如强风在天穹和地心之间穿行自如,从水滴跳到水滴,草尖跳到草尖, 树梢跳到树梢,云层跳到云层,没有一种乐谱能记得下这样复杂的旋律,没有一种 乐理可以捆绑得住那样的强悍和自由。世间所有的规矩和道理都是针脚,是把人钉 在一个实处的,可是那声音却从所有的针脚里挣跳出来。它与声带无关,与喉咙无 关,甚至也与大脑无关。它是从心尖生出就直接蹦到世上的,没有经过任何一个中 间环节的触摸和污染。中越觉得脸上微微地生痒,摸了摸,觉出是泪水,才知道这 声音和他的灵魂,已经在他身体之外的某一个地方,发生了碰撞。 男人上场了。 男人的衣冠上饰满了鹰羽,男人的手上举着各种武器和工具。男人的舞蹈是叙 事的,叙述的是自古以来就属于男人的事:祭祖。问天。征战。狩猎。埋葬死者。 男人的动作强健粗犷,男人的表情却甚是冷寡,因为男人的话都已经写在手和脚上 了。 女人的面容就鲜活多了。女人的衣饰是与战争无关的:五彩的披风,绣满了花 朵的裙子和衣裙上叮当作响的佩铃。女人不爱讲故事,女人的舞蹈是关于情绪的。 女人如蝴蝶满场翻飞着她们的披风,踢踏的脚步扬起细碎的沙尘。女人的笑容让人 想起年成儿女大自然这一类的话题。女人的出场使得声音和色彩突然都浓烈了起来。 已是秋日了,一早来赶帕瓦的人早已着了厚厚的秋衣秋帽。可是中午的太阳正 正地晒下来的时候,就又有了几分回光返照的夏意。场上跳舞的和场下观舞的,脑 门上渐渐地都开始闪亮起来。场上的汗是衣饰捂出来,手脚甩出来的。场下的汗, 却是声嘶力竭地喊叫出来的。中越沿着场子走了一圈,也没找着一个遮阳的坐处, 倒是不停地有人往他手里塞香烟和烟叶,一遍又一遍地说着“齐米格唯齐”。他知 道这是乌吉布维族人致谢的话,便猜想是学生家长。 就轮到孩子们上场了。 孩子们的装饰简单了许多,父母都不愿意把太精致的手艺浪费在他们尚未定型 的身材上。男孩也有鹰羽,女孩也有佩铃,只是这鹰羽不是那鹰羽,此佩铃远非彼 佩铃。孩子们的年龄也很参差不齐。大些的,已经到了那个尴尬的年纪了,动作表 情都有些虚张声势的冷酷。小些的,还没经历过几场帕瓦,舞步还是疏惶无章的。 最小的几个,刚会走路,一上场就哇地大哭了起来,惹得场下的人直笑得前仰后翻。 中越好不容易找了个阴凉些的角落坐下了,音乐却突然停了。有人接过麦克风, 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四周便安静了下来。邻座说是酋长。其实酋长也早不是几百年 前的那种酋长了,倒是严格按了大城市那一套竞选方法民主选举出来的,所以酋长 讲话,也是极现代的。一遍英语,一遍乌吉布维语。讲了些世界局势,又讲了些当 地局势。谢过天地。谢过四季。谢过八方的来风和雨水。谢过空中地上的飞鸟鱼兽。 谢过丰盛的年成。又谢过左邻右舍。洋洋洒洒的,像是作大报告的样子,中越听着 就有了些睡意。 刚合上眼,就被邻座推醒了,只听见麦克风里边的那个声音,又高了几度。 看见我们的孩子多么可爱,别忘了感谢那些帮助了我们孩子的人。学校的老师, 义工,校车司机。更别忘记,我们中间有一位父亲,为了帮助我们的孩子,却离开 了自己的孩子。 全场的人都偏过头来看中越,看得中越一头一脸的汗。还没来得及擦一把汗, 就被几个彪形大汉左右挟持着,抬了起来,一颠一簸地绕着场子跑了一圈。停下了, 就已经在主席台上了。早有人塞过一柄麦克风。中越紫涨了脸皮,英文全溜走了, 结结巴巴地说了半句“我,我,不是”,就再也找不着词了——只看见台底下树林 子似的巴掌在拍动。 再回到场下,觉得身子已经给颠得散了架,半日装不回去。不知道是慌乱,还 是感动,手脚只是颤抖不已。 鼓点又响了起来,这次就换了节奏,极快。 这时场上突然跑上来一个矮瘦的男孩,在场正中站定了,朝众人亮了一个相, 便跟着鼓点飞快地旋转了起来。男孩头戴一顶兽毛战冠,眉心悬挂着一片黑黄相间 的护额镜,身着嫩绿衣装,前胸是一排刺猬毛编成的护身,后背是一扇硕大的翠绿 鹰羽盾牌,脚踝上各是一串青铜镂花响铃,衣服上绣了许多的兽蹄和几何图形—— 却因着舞步,看得不甚分明。无论鼓点如何急切,男孩牢牢地胶在鼓点上,鼓起脚 动,鼓落脚止,毫厘不差。铃铛如疾雨抖落一地,衣袍若一片绿云,被风追得狂飞 滥舞,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当的一声鼓止,全场愕然。半晌,才响起一片唿哨,众人咚咚地跺着地,齐声 尖叫:尼尔,尼尔。中越这才认出那男孩是尼尔。 尼尔下了场,中越顺着尼尔看过去,就看见了达娃。自从学校开学后,中越就 没有再见过达娃,算算也是两三个星期了。就挤过人群,来到达娃跟前。达娃抓了 中越的手,反反复复地说:“我找,找着了。”中越问找着了什么?达娃说你忘了, 是你叫我找的——尼尔的爱好。我现在知道了,尼尔听话吃力,听节奏一点儿也不 吃力。酋长说了,十一月份北美印第安人帕瓦大赛,派尼尔去。中越听了也是欢喜, 就问尼尔哪里去了,说买汽水去了。中越说替你订的那盘手语字典DVD 碟,就在车 里,一会儿拿给你。 俩人正说着些闲话,就看见尼尔骑在一个男人的肩膀上走了过来,左手捏着一 管汽水,右手抓着一个热狗,啃得满嘴都是猩红的番茄酱。男人高大硕壮,满脸红 光,也看不出年纪。中越猜想是尼尔的爸爸,正要招呼,男人却先将手伸出来,呵 呵呵呵地笑得地动山摇的。 “我叫雷蒙,尼尔的爷爷。我们这个小混蛋,让你费心了。” 尼尔早从他爷爷肩上跳下来,拉了中越的裤管,笑得一脸是牙,“k ……kite.” 中越拍了拍脑袋,打着手语说:“对不起,风筝没带来。下次。” 这时候高音喇叭又响了起来,“有兴趣参加登山识药活动的人,请跟随雷蒙· 马斯医师,在一号帐篷里集合。” 尼尔拍着手,哇哇地叫爷爷,爷爷。达娃问中越去不去,说上次我给你讲的那 些药理都是半桶水,尼尔他爷爷,才叫真懂。中越就跟着众人进了帐篷,黑压压地 坐了一地。雷蒙给众人发了一包敬地母的烟丝和一小袋安神茶叶,算是见面礼。又 介绍了些印第安草药的熬制保存方法,讲了几项上山的安全事项,一行人就相随着 朝山里走去。 走了一刻钟,帕瓦的喧闹声就彻底远去,林子渐渐地湿暗了下来,花草的颜色 也渐渐地浓烈了起来。雷蒙发现一棵参天大树底下有一丛茂盛的紫花,就伸出手里 的木杖,拨开四边的草叶,正要探身摘采,草丛里却倏地站起一男一女两个人来, 将众人吓得魂飞魄散。那俩人的头发都甚是零乱,女人的纽扣松了,衣襟敞开,露 出半个肩膀,身上粘满了草末。地上铺着一张塑料布,上面胡乱地丢了一个兽皮壶 和几只木碗。 雷蒙将木杖往树干上狠狠一敲,啪的一声,木杖断成两截。 “裘伊你这个混蛋,帕瓦节也敢喝酒,祖宗的规矩都不要了!” 裘伊也不回嘴,却扔下那女人,提了皮壶,径自讪讪地走了。 众人惊魂未定,心依旧跳如擂鼓,热热的兴头如遭了当头一场霜雨,顿时蔫了 下来。都不说话,却拿眼睛暗暗地探着达娃。达娃置若罔闻,只和尼尔趴在地上, 用一块尖石头一下一下地挖着一株草药。挖得只剩了一条根,便丢了石头,拿手去 拔。谁知那细细的一条根却很是硬实,拔来拔去拔不动,直拔得浑身发颤。中越走 过去,将草药一把掐断了,丢在尼尔的药篮子里,扶了达娃起来,说咱们走吧。 三人走得慢,渐浙地,就落在了众人后边。见人声远了,中越才迟迟疑疑地说, 其实,达娃,你也是可以回去的,带着尼尔,回中国。 达娃嘴唇抿得紧紧的,抿成青紫的两个薄片,身子一歪,就靠在了树干上。 “世上哪还有一个地方,能容得下尼尔这样的孩子,除了这里?” 中越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