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越:你信上说项叔叔圣诞假期要带你去迪斯尼乐园,爸爸心里难过了很久。 不光是因为爸爸在寒假里见不到你,也因为带你度假本来应该是爸爸的事,却让项 叔叔抢了先。去迪斯尼的事,你提了很多年,爸爸却一直没有答应你,是因为忙— —忙论文答辩,忙找工作,忙转正,忙升迁。事情一样一样地排着队等候在爸爸面 前,挡住了爸爸的视野,爸爸就忘记了你的童年却是不会永远等候在那里的。苏屋 望台的生活让爸爸看清了许多事。每次爸爸见到那个聋孩子尼尔,就不由自主地 想起你,我亲爱的女儿。尼尔的不幸是人人都看得见的,可是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尼 尔的幸运。尼尔有一个把他的梦永远地扛在自己肩上的妈妈,而你的爸爸却不是这 样的。你的爸爸要卸下了自己的梦,才会来扛你的梦。尼尔的妈妈让爸爸愧疚。 十月初中越收到了一封挂号信,是一个厚实的牛皮纸大信封。看到寄信人栏上 那个陌生的律师事务所名字时,中越心里就有了几分不祥的预感。拆开了,果然是 离婚协议书。 分居是范潇潇提出来的。当时只是说分开一年,冷一冷,说不定就好了。中越 来苏屋瞯望台之后,俩人也是时常通电话的,说的居多是小越的事。潇潇从来没有 在电话上探讨过离婚的事,甚至连暗示也没有过。当然中越不可能没有一点提防— —分居通常是离婚的必经之途,他只是没想到潇潇出手如此之快。便禁不住将潇潇 和那个姓项的以往的种种蛛丝马迹,一一地回想了起来。兴许那姓项的非但不是分 居的结果,反倒是分居的起因。如此一想,中越便觉得自己是暗夜赶路稀里糊涂地 掉进了陷阱,脑袋一热,拿起电话,就拨那个熟记在心的号码。 铃声响了一会儿才有人接,是潇潇。气喘未定的样子,又叫中越生出些龌龊的 联想。中越憋了几秒钟,才冷冷一笑,说潇潇你等不及了吧?潇潇啪的一声将电话 挂了。中越再拨,就没有人接了。中越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把电话机放在腿上,准 备拨它一个通宵了。每拨一次,火气就大了一圈。拨到后来,头上就有青烟冒出, 话筒几乎捏化在了手里。 拨了约有一个小时,终于有人接了起来。中越的脑袋轰的一声炸成了无数碎片, 一声狂吼,差点把自己震倒:“有本事就把那个姓项的摆到明处,背后打黑拳是他 * 的混蛋!” 电话那头是死一样的寂静。过了半晌,才有一个声音,战战兢兢地叫了一声爸 爸。中越这才醒悟过来是小越,心里后悔莫及,就把声音放低了八度,说小越爸爸 不知道是你。小越不说话,却叹了一口气。那口气极轻极弱,如细细的一缕烟云在 中越的耳膜上擦了一擦,却擦出了一道难以修复的伤痕,中越的心就牵牵地疼了起 来。 “小越你别叹气,你还是个孩子,叹气是大人的事。” 小越哼了一声,说谁是孩子呀,爸爸我已经十一岁了。顿了一顿,又迟迟疑疑 地说:“其实爸爸你和妈妈过得不快乐,分开也是可以的。别担心我,我没事的。 将来你们有了新家,我就有两个地方可以去了,寒假去一家,暑假去另一家。我们 班好多同学,都是这样的。” 中越的心又牵了一牵,说不清是悲是喜。只觉得在国外长大的孩子,和国内同 龄的孩子相比,在有的方面似乎太稚嫩了,在另一些方面却又似乎太成熟了。 放下电话,却怎么也集中不了精力备第二天的课。他和潇潇一直认为小越的个 性太大大咧咧,有些像男孩子,没想到孩子却一直是看在眼里的。他和潇潇的不快 活,在小越面前其实都是很隐忍的。潇潇的不快活在先,他的不快活在后。他的不 快活很大程度上源于潇潇的不快活,因为他本人对快活不快活之类的感觉一直是很 懵懂的。 潇潇是人中的尖子,花中的花。潇潇是那种极其愿意走在拥挤的人群中,又渐 渐把人群甩在身后的人。所以他们相识之后的每一件重大事情上,她都走在他的前 面。她比他先读完学位,她比他早评上职称,她比他早半年出国,她比他先找到工 作,她的工资比他的高出好几个台阶。她虽然一直走在他的前面,却不愿意他永久 地落在她的背后。她先走几步,再回头拉他,一直等到他们大致平行。大致平行的 日子是潇潇最快乐的日子,只是潇潇却不能沉湎在这样的日子里。潇潇劳碌惯了, 潇潇不能长久地休息。她必须甩下他再往前走去,然后再回头来拉他。他虽然比她 慢几步,但也都最终走到了她为他设想的目标。他让她失望的不是他达不到她的目 标,而是他抵达目标的方式。她打心眼儿里见不得他那种偷工减料懒懒散散的样子。 他常常觉得自己是一架千年老牛车,每一个接头都结着厚重的锈。潇潇若一撒手, 他会立时轰然倒地,成为一堆毫无用处的朽木。 这样的生活模式维持了好几年,潇潇就渐渐厌倦了。他是个感觉迟钝的男人, 很晚才觉察出她的不快乐。其实那时他也是可以扭转局面的,只是他懒散的个性决 定了他只能是那样一种丈夫,用潇潇的话来形容,是提起来一串,放下来一摊的那 种。他问过潇潇那样东西是不是屎,潇潇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即使在那个时候, 他的不快活也还仅仅是因为他觉察了她的不快活。而真正属于他自己的那份不快活, 是在更后来的日子里才出现的。 半年前,他母亲在分别八年之后飞过千山万水来多伦多探望他。 他的父亲去世很早,他和两个哥哥都是靠着母亲在皮鞋厂工作的微薄工资养大 的。母亲只有初小文化程度,识不了几个字,干的是全厂最脏最低下的工种——橡 胶车间的剪样工。母亲日复一日的任务,就是把刚从滚筒里捞出来的热胶皮,按固 定的尺寸剪出鞋底的雏形。这个工种是母亲自己要求来的,因为生胶有毒性,橡胶 车间的工人,每个月可以拿到四块钱的营养费。 生胶落色。母亲下班回到家,脖子是黑的,手是黑的,一笑,额上的浅纹也是 黑的。洗了又洗,洗出好几盆墨汁似的水来,泼了,就操持一家人的晚饭。饭很简 单,几乎全是素的,却有菜有汤。吃完饭,收拾过碗筷,母亲就坐下来,开始织毛 衣。母亲会织很多种的花样,平针,反针,叠针,梅花针,元宝针。母亲的毛衣都 是替别人织的,母亲自己的毛衣,却是拆了劳保手套的旧纱线织的,穿在身上,颜 色虽然黄不黄白不白的,样式倒是合身的。母亲给别人织毛衣,织一件的工钱是两 块钱。遇到尺寸小花样简单的,一个月可以织五六件——当然是那种马不停蹄的织 法。 中越生在乱世,那个年代几乎所有的食品都凭票供应。江南鱼米之乡,竟也开 始搭配百分之二十的粗粮。家里三个男孩,齐齐地到了长身体的时候,口粮就有些 紧缺起来。母亲只能用高价买下别人不吃的粗粮,来补家里的缺。每天开饭的时候, 母亲总让儿子先吃。等到母亲最终摘下围裙坐下来的时候,那个盛白米饭的盆子已 经空了。地瓜粉做的窝头虽然抹了几滴菜油,仍然干涩如锯末。母亲嚼了很久,还 是吞不下去,直嚼得额上脖子上鼓起一道道青筋。中越看得心缩成紧紧的一个结, 可是到了下一顿,依然无法抵御白米饭的诱惑。 母亲常年营养不良,又劳累过度,身体就渐渐地垮了。有一天晚上,三个孩子 正围着饭桌做功课,突然听见母亲嚷了一句怎么又停电了?中越说没停电呀,母亲 那边半晌无话。再过了一会儿,中越就听见了一些的声音,才发现母亲哭了——母 亲的眼睛突然看不见了。 母亲的眼睛坏了,不能再做剪鞋底的工作了,就调去了最不费眼力的包装车间, 给出厂的鞋子装盒。母亲也不能再织毛衣了。失去了营养费和织毛衣这两项额外收 入,家境就更为拮据了。三个孩子就是在那个时候才真正懂事起来的。每天做完作 业,就多了一项任务——糊火柴盒。糊两个火柴盒能得一分钱,每天糊满一百个才 睡觉。糊火柴盒的收入孩子们只上交一部分,另一部分自作主张拿去给母亲买了鱼 肝油。 母亲的眼睛时好时坏,虽然没有治愈,却也终究没有全瞎。 后来三个孩子都成了家,大哥二哥搬出去住,中越也大学毕业去了省城。母亲 这些年始终自己一个人过,不愿和任何一个儿子住在一起。中越是母亲最疼的一个 老儿子,所以当中越提出要母亲来多伦多探亲的时候,母亲虽有几分犹豫,最后还 是来了。 母亲是个节省的人,到了哪里都一样。在中越家,母亲舍不得用洗衣机和烘干 机。母亲自己的衣服,总是手洗了挂在卫生间里晾干。走进卫生间,一天到晚都能 看到万国旗帜飘扬,听见滴滴答答的水声。潇潇说地砖浸水要起泡的,卫生间总晾 着衣服,来客人也不好看。潇潇说了多次,母亲就等到早上他们都上了班才开始洗 衣服,等下午他们快下班了就赶紧收拾起来。地上的水迹,母亲是看不清的。母亲 自己看不清,就以为别人也看不清,潇潇的脸色就渐渐难看了起来。 母亲操劳惯了,到了儿子家里,也是积习难改,每天的头等大事,就是做上一 桌的饭菜,等着儿子儿媳下班。母亲做饭,还是国内的那种做法,姜葱蒜八角大料 红绿辣子,旺火猛炒,一屋的油烟弥漫开来,惹得火警器呜呜地叫。做一顿饭,气 味一个晚上也消散不了。家具墙壁上,很快就有了一层黏手的油。 潇潇说妈您把火关小些。中越也说妈您多煮少炒。母亲回嘴说你们那个法子做 出来的还叫菜吗?勉强抑制了几天,就又回到了老路子。 后来,潇潇就带着小越在外头吃饭,吃完了带些外卖回来,给中越母子吃,才 算勉强解决了这个问题。只是母亲无饭可做了,就闲得慌。母亲不仅不懂英文,母 亲连普通话也说得艰难。所以母亲不爱看书看电视,更不爱出门,每天只在家里巴 巴地坐着,等着儿子回来。中越下班,看见母亲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洞洞的客厅里, 两眼如狸猫荧荧闪光,就叹气,说妈这里电费便宜,开一盏灯也花不了几个钱。 母亲近年学会了抽烟。母亲在诸般事情上都节省,可是母亲却不省抽烟的钱。 母亲的烟是国内带来的。两只大行李箱里,光烟就占了半箱。母亲别的烟都不抽, 嫌不过瘾,母亲只抽云烟。母亲还爱走着抽烟,烟灰一路走,一路掉。掉到地毯上, 眼力不好,又踩过去,便是一行焦黄。潇潇一气买了六七个烟灰缸,每个角落摆一 个,母亲却总是忘了用。母亲的牙齿熏得黄黄的,一笑两排焦黑的牙龈。用过的毛 巾茶杯枕头被褥没有一样不带着浓烈的烟臭。 母亲一辈子想生闺女,结果却一气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和二儿子生的也是儿 子,只有老儿子得了个闺女,所以母亲很是稀罕小越,见了小越就爱搂一搂,亲一 亲。小越刺猬一样地弓着身子,说不要碰我。小越说的是英文,母亲听不懂,却看 出小越是一味地躲。母亲伸出去的手收不回来,就硬硬地晾在了空中。中越竖了眉 毛说小越你听着,你爸爸都是你奶奶抱大的,你倒是成了公主了,碰也碰不得?潇 潇不看中越,却对母亲说:小越不习惯烟味,从小到大,身边没有一个抽烟的。母 亲听了,神情就是讪讪的,从此再也不敢碰小越。 母亲的签证是六个月的,可是母亲只待了两个月,就提出要走。其实母亲是希 望儿子挽留的。可是潇潇没说话,中越就不能说话。母亲虽然眼力不好,母亲却看 出了在儿子家里,儿子得看儿媳妇的眼色行事。 母亲来的时候刚过了春节,走的时候就是春天了。航班是大清早的,天还是冷, 潇潇和小越都睡着,中越一个人开车送母亲去机场。一路上,中越只觉得心里有一 样东西硬硬地堵着,气喘得不顺,每一次呼吸听起来都像是叹气。 泊了车,时间还早,中越就领着母亲去机场的餐馆吃早饭。机场的早饭极贵, 又都是洋餐洋味。中越一样一样地点了一桌子。母亲吃不惯,挑了几挑就吩咐中越 打了包。母亲连茶也舍不得留,一口不剩地喝光了。母亲的手颤颤地伸过饭桌,抓 住了中越的手。母亲的手很是干瘪,青筋如蚯蚓爬满了手背,指甲缝里带着没有洗 净的泥土——那是昨天在后院收拾隔年落叶留下的痕迹。 “娃呀,你听她的,都听。妈年轻的时候,你爸也是顺着我的。”母亲说。 母亲在将近四十的时候才怀了中越,小时候母亲从不叫他的名字,只叫他娃。 母亲的这个娃字在他堵得严严实实的心里砸开一个小洞,眼泪无声地涌了出来。他 跑去了厕所,坐在马桶上,扯了一把纸巾堵在嘴里,哑哑地哭了一场。 走出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在母亲兜里。 两千美金。大哥二哥各五百,您留一千。 中越陪着母亲排在长长的安检队伍里,母子不再有话。临进门的时候,他迟疑 了一下,才说,哥写信打电话,别提,那个,钱,的事。 送走母亲,走出机场,外边是个春寒料峭的天,早晨的太阳毫无生气冰冷如水, 风刮得满树的新枝乱颤。中越想找一张手纸擤鼻涕,却摸着了口袋里那个原封未动 的信封——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又把钱还给了他。 那天中越坐进车里,启动了引擎,却很久没有动身。汽车噗噗地喘着粗气,白 色的烟雾在玻璃窗上升腾,聚集,又渐渐消散。视野突然清晰了。就在那一刻,中 越觉出了自己的不快活,一种不源于潇潇的情绪的,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不快活。 所以,两个月后,当潇潇提出分居的时候,他虽然不情愿,却也没有激烈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