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从联峰山回来,胡依然在大餐厅午餐。余真有意没和他坐一张桌,却硬是被早 餐那桌人给叫了去,说第一次坐哪儿,以后就得一直坐哪儿,不能叛变,这叫“处 女座”。还就此成立了“第一小组”。也就只好坐过去,然而心里明白:她是这次 休假人员里最年轻的女人,且单身,在这桌的主要作用只是调调色而已。 下午没有集体活动。大家一边吃一边商量着下午干什么。胡说听人讲黄金海岸 很不错,就是挺远。马上就有人附和说远怕什么,只要值得。余真说我不去,什么 游泳装备都没带,去海水浴场没事做。大家齐声反对,说你不去我们看谁?我们就 是集资也得给你买套泳装。余真又说自己根本不会游,有人道:“听说你在妈妈肚 子里就会游啦。” 众人哈哈大笑。无法推辞,只好答应去。饭后,余真正在房间里收拾东西,胡 打来了电话,说泳衣不用买了,就穿昨天晚上她给他挑的那套。余真说那怎么行, 他说他本来也没想给谁买,看见她才突然有了买的心情,所以才会要她挑。“你挑 的总合你的口味吧。”他说。 余真怔住。他什么意思?可这问题分明是掩耳盗铃,他的意思再鲜明不过:他 特意给她买了一件泳衣——可她凭什么要他的东西?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泳衣。当然,也可以勉强说,他给她买泳衣是领导对下 属,长辈对晚辈。可只要是人就会知道这种理由是多么捉襟见肘,不堪一击。饱满 的结论只有一个:他想勾搭她。这个在仕途上百炼成钢的男人,在情场上还是一个 没有止步思归的浪子。这件泳衣绝不是一件泳衣,它是一席简洁的幕布。小小的幕 布拉开之后,他要给她演出的,是一台艳丽的小戏。 这么说,关于他的那些粉色新闻不全是空穴来风。他果真是一个不地道的人。 一个坏人。余真的手臂微微抖了起来。这么多年过去,她又切切实实地碰到了一个 坏人。 两点钟,他们出发,路过本地人气最旺的石塘路市场,余真买了泳帽、泳镜和 泳圈。买泳帽的时候,胡一直在旁边帮她看,本来她要挑一顶深灰色的,他说不好, 最后买了顶玫瑰红的。余真说太艳了,胡说就得要艳的,这样如果在海里遇到危险 大家救你的时候好寻找目标。泳镜选了白色的,泳圈则是国际通用的警告色:鲜黄。 其实余真真是很喜欢酸溜溜的玫瑰红。 穿过北戴河和南戴河,便到了黄金海岸。果然是名不虚传,海水清蓝见底,滩 涂宽广无垠,沙质细腻如绸。余真换好泳衣出来,便感觉到所有男人的目光如一排 排柔柔的毛刷子,轻轻地从她身上掠过。轻便是轻,掠便是掠,毛刷子却也真的是 长,它跟随着她的每一寸皮肤,似乎想把每个毛孔都扎深,扎透。 余真飞快地穿过他们,卧到海水里,再也不肯出来。海浪一层,一层,轻轻地 击打在她身上,如一只巨掌在温和地为她按摩,让她在灿烂的阳光下,昏昏欲睡。 不一会儿,胡也换好了泳裤。此时男人们的身体都近乎全裸,所有人的小肚子 都经不起推敲,可他居然没有。这时候余真才看清楚他双肩魁梧,皮肤黝黑,泳镜 一罩,很酷的样子,真的绝对看不出他已经五十过半,而他泳裤遮住的三角地带仍 有丰盛的黑丝曲折而出。余真仿佛记得曾在某本书上读到过:体毛浓重的男人性欲 强烈。难怪他花。有条件。 游客很少,女孩子们都很惹眼。有几个女孩子穿着比基尼,比基尼是需要很苛 刻的身体条件的,这几个女孩子穿起来都不错,一点儿都没舍得委屈自己。她们追 逐打闹,笑声如洗,在水外展览的时间远比在水里泡的时间长久,健康的皮肤在阳 光下闪着悦目的光泽。 “你很白。”胡来到余真身边,拍着水,不看她,“白皮肤多好,对任何颜色 都没有忌讳。这是上天对你的恩宠。” 余真没有表情,把目光投向飞舞的海鸥。曾经的她,恶劣的嘴巴或许会这么应 付他:你怎么那么黑?是不是你爸妈造你的时候没开灯,怕费电吧?说老实话,黑 还真是不好,总是没洗澡的样子,再洗也洗不干净,你看你看,就因为怕费一会儿 电,结果浪费一辈子水,多亏,亏大了……但现在,对这样冒犯性质的赞美,她只 有沉默。 “那些看不见的地方,更白吧?” 余真抬起眼睛。胡回头也看了看她。这样一个男人,居然问出这样的话。但是, 他的眼睛里,全是孩子般的坦白和清澈。 她更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对他灿烂地笑了笑。 “其实,你的腰胯曲线很好,最适合穿比基尼。”他说,“你要是穿上去,不 比她们哪一个逊色。回头我陪你去买一套。” 余真继续沉默。没笑。此时的沉默应该是表示自己有些生气的吧?他用这样直 接的言辞对她,但她心里一点儿也不生气。她只是沉默。是,她腰胯的曲线圆润轻 盈,如青花古瓶般优雅,那又怎样?她已经如一只学会躲避风头的蝶,习惯收敛起 翅膀,躲在黯淡的角落。东西南北风,不动旌旗。 有男孩子推着女孩子的泳圈往大海深处跑,女孩子发出幸福的尖叫。余真和胡 一起往那边看去,然后,他看看她。 “谢谢,”余真放慢说话的节奏,这样可以让自己显得稳重、严肃,“不用。” 晚上在休假中心附近吃烧烤,喝啤酒。抢着埋单的有的是,能为厅长埋单,即 使以后用他不着,回单位讲出来也是天大的面子。烧烤的内容居然还有烤红薯,专 门用个大火炉子装着,两块钱一斤。一帮人吃了一个又一个。余真发现胡一点儿也 没吃。问他为什么不吃,他说不喜欢。 啤酒一杯杯地倒上,余真不喝。谁说也不喝。 “啤酒怕什么?啤酒。”胡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划着,“就这么一点点。” “不会。” “可以学。什么不是学的?” “不想学。什么都值得学吗?” 众人都呵呵笑。呛人是一种特权。作为这拨人里最年轻的女人,余真知道自己 有这种特权。这种特权,即使是胡也得买账。而且,他似乎比任何人都更愿意买账。 但他的身份,她不能让他买太多。于是在胡的游说声中,她做出打电话状看了看手 机,起身离开。在外面转了一圈,跑到一棵树下坐着。不一会儿,见他远远地从厕 所那边绕了过来。这个磨人精。 “真不喝?” 余真不语。 “喝酒受过大罪?” 余真依然不语。 “我刚才逞能了,和他们打了赌,说我能破了你的戒,让你喝。要是赢了他们 每人给我一百块钱,要是输了我给他们每人一百。钱已经押在这儿了。”他拿出八 张老人头,“我全给你,你只给我个面子,怎么样?” 赤裸裸的交易。余真哈哈大笑。这个家伙太好玩了。一杯啤酒八百块,还随赠 一个天大的人情,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划算的生意。没得说,干。 他先回去。待了片刻,余真回去。一坐到桌上,他就开始了劝酒,苦口婆心: “……小余,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不想学是吧?其实学不亏人呢,学什么都不亏。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小心得对,小心不过逾。俗话说得好:酒是惹事精。俗话也 说:酒大伤身,酒多伤胃。这都对。可俗话又说了:粥养气,酒养神。俗话还说: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喝口酒不是喝毒药,到不了哪里去。酒深如大 海,酒杯如小船。你放心,有哥我在这儿给你撑船把舵,绝不会让你栽了。行了吧? 那给哥个面子。” 哎哟哟,这个老头子可是太好玩了,竟然给她自称哥哥。余真忍不住一直笑。 当然,厅长给你自称哥哥,再滑稽也罩着一层光辉。包里捂着他给的八百块钱,面 前晃动着他斟出的晶黄啤酒。余真的心开始跟着摇摇曳曳。啤酒。十六岁那年,她 和“九英帮”的哥们儿学喝白酒的时候,啤酒也已经开始在他们那个城市流行,但 他们觉得它不够劲儿。后来,她就没有喝过任何酒了。酒在她记忆里变成了一团火, 它把她一次燃烧了个够。然后,她成了灰烬。 可是,那个夜晚真的和酒有关吗?酒还是那么漂亮,那么可爱。它依然是个好 东西。它是一条透明的走廊,人从杯上走到杯下,就被洗亮了心肠,痛辣,也甘美。 余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杯酒,是给胡台阶,给大家台阶,也未尝不是给 自己台阶。余真忽然想。可她能顺着这台阶,下到哪里呢? 从一杯开始,滔滔不绝,余真很快被灌了个半醉。半醉也还是没醉,醉不了。 多少年没醉了,从十六岁开始,她的体内就产生了巨大的免醉力。 但毕竟,似乎,也还是有些醉了,她唱着歌,跟着他们乘兴逛了沿街的夜市。 买了大包大包的东西:海螺,项链,手镯,镜子,梳子,酒壶,烟灰缸,望远镜, 手电筒……琳琅满目,杂货店一般。一帮人手挽手回到宾馆,胡问她是否带有闲书, 她说有——真是醉了,不然不该跟他说有的。 他一进门就抱住了她,把她扔到床上,直接用唇压住了她的唇。然后在她绽开 的双唇间,把舌头伸进去,搅拌起来。她觉得自己就要被搅碎了。他一只手挟住她 的腰,另一只手毫不懈怠地从T恤衫敞开的胸口伸进去,抓住她的乳房。她觉得自 己的全身都胀起来。她开始挣扎。然而她的挣扎让他更加用力。他开始脱她的上衣。 她仍无声地挣扎着。当上衣被他脱掉之后,她就势从床上滚下去,蹲到地上,像个 孩子似的赖在那里,再也不肯起来。 他只好也蹲下去,在她背后抱住她。俩人坐在地上。他的脸贴着她的胸罩带子, 双手仍旧护着她的乳。她哧哧地笑起来。他也笑了。 “不想做?” “你走吧。” “真的不想?真的不想?” “想。”她自己也不能相信自己,“可是,你还是先回去吧。” “这两天有没有想我?” “有。” “一开始就想了?是不是?” “是。” 他满意地笑了。又抱了她一会儿,吻着她的下颌:“想我就给我打电话。” 他走了。余真飞快地脱光衣服,打开镜前灯,看着全身赤裸的自己。她的浑身 上下湿漉漉的。 余真一头栽到床上。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