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余真是被胡的电话叫醒的。 “今天没有集体活动,我们俩单独行动如何?” “做什么?” “喝酒,吃海鲜,买比基尼。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余真微笑。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多有诱惑,男人哄女人的经典伎俩。 “我想自己随便转转。”余真轻轻地说。 胡承上启下地咳嗽了一声,问余真能否按他们之间的职业道德说话。 “什么是我们之间的职业道德?” “真话。如果实在不想说真话,那最起码也别说假话,沉默就可以。” “好。”余真知道自己只能这么说。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余真失笑,喜欢他?但笑的时候她也明白,她是真的喜欢他。从他们开始互相 冒犯的时候起。 “你呢?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 “从你第一天翻门跳窗的时候起。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坏女孩, 即使装得再正经,也必定是有前科的。还有,在联峰山的时候,有一个瞬间,我们 走得很近,突然你一回头,我看见你的娃娃脸,那么明朗,那么单纯。我问你结婚 没有,你说孩子都很大了。可你自己看起来还像个孩子呢。像个童年没过完的孩子。” 不止一次地听人说过,她脸上的表情像个孩子。而其实,余真常常觉得自己是 冷静、成熟、衰老的。为什么会像个孩子?为什么会常常流露出孩子的表情?这一 瞬间,余真忽然明白,她就是一个童年没过完的孩子。她的心里有一块地儿被困在 了那个夜晚,被冻进了那个夜晚的冰箱,被硬性保鲜了。她的其他一切都随着生命 历程在机械地延伸,只有那一块还在原地踏步,一二一,一二一。 她脸上偶尔呈现的十六岁的神情,透露了这一切。 “真想过去抱抱你。” “不。” “亲亲你。” “不。” “那你说怎么办?” “凉拌。” “坏孩子。”他说。 多久没听到这样的称呼了?这个曾经和她血脉相连的称呼,久违的称呼。坏, 对她来说,曾经就意味着好。无比的好。坏的历史,就是快乐的历史。坏的记忆, 就是幸福的记忆。坏是她成绩最优的一门课程,不需要学就可以得到高分。而她曾 经也是无比高兴无比酣畅地做着一个坏孩子。做一个坏孩子多么好啊。因为坏孩子 没优点。没优点的人还需要保持什么?只要把缺点尽情发挥就是了。让那些愿意成 为好孩子的人成为好孩子吧。没错,好孩子是可以得到优待,但优待这个词是对待 俘虏的。他们被俘虏了,被各种各样的好处俘虏了。 俘虏是另一种强暴。 乖了这么久,余真几乎已经习惯了人们把好名声留给自己。现在碰到这么一个 把坏还给自己的人,怎么能不感到亲切?怎么能不觉得熟悉?尤其是她这样一个曾 经以坏为荣的人。 有一种温暖的东西一瞬间沿着电话冲过来。全线贯通。 “怎么了?”胡听出了异样,“我过去看看你。” “不。” 此起彼伏的呼吸在电话里清晰地传送了一会儿,她听见他抽烟的声音。她也曾 经抽过烟的,曾经。她把坏事都做全了。抽烟不是因为烟的味道好,也不是因为有 心事,而是觉得自己的手指长,拿烟好看,另外,能镇住人,和喝酒的理由一样。 后来,特别想抽烟了,反而不能,因为已经成了好人。 “你用的打火机是什么牌子的?” “逮着什么用什么。我看看。”电话那边传来胡细细碎碎的声响,“虎牌。” “好牌子。” “挺懂的啊。收藏打火机?” “厅级干部用的肯定好。” 胡呵呵一笑:“抽烟么?来一支?” “不。” “送你一口?”他说着对着话筒吹了一口气,他们又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胡又把话绕了回来:“真的不想让我陪你?” “是。”余真说。 这是离休假中心最近的海滨公园,叫老虎石公园。小得可怜。想想,海滨公园 也确实没办法大。据说旅游淡季都不收费的。 余真安静地坐在一块礁石上,看着大海。一群学生模样的人拿着小刀、尺子和 放大镜趴在礁石上研究着什么。她听他们吐出一个个新鲜的词:凹槽,海蚀线…… 问了一下,他们是地质大学的学生,暑期在这里实习。他们的样子真是年轻啊。 夕阳已经完全消失了踪迹,不规则的晚霞如同仙女在天上晾晒的裙子,韵致氤 氲。绿色的海水失去了光泽,凝固了似的。波浪是在离礁石很近的地方产生的,它 们靠近,再靠近,突然就爆发出来海浪。然后海浪向礁石劈头盖脸地砸过来,气势 汹汹。每一次冲击之后,礁石周边都有小瀑布层层落下,如雪白的裙边。水落下的 声音也是有规律的,由强至弱,由重至轻。然后,下一个浪头冲过来,再下一个。 呵,看着是新鲜的,但其实都没有什么改变。一切重复。他们的年轻,她也有 过。他们的大学,她也有过。他们和集体这种表面的和谐,她还有过。她的野心和 他们的一样,是礁石边的海浪,养着一群一群的兽。不同的,或许只是自己和自己 待着的时光。从那个夜晚开始,她就学会了和自己待着。看最寂寞的午后电影,抱 着一罐健力宝,一坐四五个小时。独自去公园赏大朵的白玉兰,那些花朵如烟花般 短暂,如孝衣般哀伤。漫无边际地在深夜的操场散步,任露水打湿脚面,或者随便 坐上一辆公共汽车在城市的角落里穿行,停留,看见如火的夕阳打在一面面巨大的 玻璃幕墙上,如一道道喷溅的血光…… 一个女孩穿着大团流氓兔图案的沙滩装从余真面前跑过,绚丽的色彩扎着余真 的眼,余真追随着她的身影。宽宽大大的款,质地一看就是纯棉。海滩上很多人都 穿着这样的衣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她也喜欢,可买了之后呢?她从不穿这种 休闲装的。没用。 “姑娘,去买一套吧。你穿上肯定会很好看的。”冷饮柜后的老板娘说,“也 很舒服。” “上班不能穿。”“上班才几个小时?上班时间长还是下班时间长?上班挣钱 不就是为了下班舒服,上班穿得规规矩矩不就是为了下班穿得天大地大,这点儿理 还搞不清?”老板娘的嘴巴像机关枪,“不贵的,三四十块钱一身。青春几天?能 穿就穿,喜欢就穿,别屈自己。” 到底还是去泳衣店买了一套,鲜红的蜡笔小新。颠来倒去的小新露着他小小的 生殖器,四处撒野。店员又向余真推荐比基尼,玲珑简约,风情万种的比基尼。在 比基尼中慢慢行走着,余真有些流连。没错,她想买。余真的眼前闪烁出丈夫的脸, 她突然觉得十分难过,难过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