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王才认得几个字,也就中小那点水平,但在村子里也算是高学历了,他这一茬 年龄的男人,大多数不认得字,王才就特别光荣,所以他更要督促王小才好好念书, 王才对别人说,我们老王家,要通过王小才的念书,改变命运。 捐赠的书到达学校的那一天,并没有分发下来,王小才回来告诉王才,说学校 来了许多书,王才说,放在学校里,到最后肯定都不知去向,还不如分给大家回家 看,小孩可以看,大人也可以看。人家说,你家大人可以看,我们家大人都不识字, 看什么看。但是最后校长的想法跟王才的想法是一致的,他说,以前捐来的那些书, 到现在一本也没有了,与其这样,还不如分给你们大家带回去,如果愿意多看几本 书,你们就互相交换着看吧。至于这些书应该怎么分,校长也是有办法的,将每本 书贴上标号,然后学生抽号,抽到哪本就带走哪本,结果王小才抽到了自清的那本 账本。账本是黑色的硬纸封皮,谁也没有发现这不是一本书,一直到王小才高高兴 兴地把账本带回家去,交给王才的时候,王才翻开来一看,说,错了,这不是书。 王才拿着账本到学校去找校长,校长说,虽然这不是一本书,但它是作为书捐赠来 的,我们也把它当做书分发下去的,你们不要,就退回来,换一本是不可能的,因 为学校已经没有可以和你们交换的书了,除非你找到别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愿意跟 你们换的,你们可以自由处理。但是谁会要一本账本呢,书是有标价的,几块,十 几块,甚至有更厚更贵重的书,书上的字都是印出来的,可账本是一个人用钢笔写 出来的,连个标价都没有,没人要。王才最后闹到乡的教育办,教育办也不好处理, 最后拿出他们办公室自留的一本《浅论乡村小学教育》,王才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家 去。 那本账本本来王才是放在乡教育办的,但教育办的同志说,这东西我们也没有 用,放在这里算什么,你还是拿走吧。王才说,那你们不是亏了么,等于白送我一 本书了。教育办的同志说,我们的工作都是为了学生,只要学生喜欢,你尽管拿去 就是。王才这才将书和账本一起带了回来。 可这教育办的书王才和王小才是看不懂的,它里边谈的都是些理论问题,比如 说,乡村小学教育的出路,说是先要搞清楚基础教育的问题,但什么是基础教育问 题,王才和王小才都不知道,所以王才和王小才不具备看这本书的先决条件。虽然 看不懂,但王才并不泄气,他对王小才说,放着,好好地放着,总有你看得懂的一 天。丢开了《浅论乡村小学教育》,就剩下那本账本了。王才本来是觉得占了便宜 的,还觉得有点对不住乡教育办,但现在心情沮丧起来,觉得还是吃了亏,拿了一 本看不懂的书,再加上一本没有用的城里人记的账本,两本加起来,也不及隔壁老 徐家那本合算,老徐家的孩子小徐,手气真好,一摸就摸到一本大作家写的人生之 旅,跟着人家走南闯北,等于免费周游了一趟世界。王才生气之下,把自清的账本 提过来,把王小才也提过来,说,你看看,你看看,你什么臭手,什么霉运?王小 才知道自己犯了错,耷拉着脑袋,但他的眼睛却斜着看那本被翻开的账本,他看到 了一个他认得出来但却不知其意的词:香薰精油。王小才说,什么叫香薰精油?王 才愣了一愣,也朝账本那地方看了一眼,他也看到了那个词:香薰精油。 王才就沿着这个“香薰精油”看下去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这一看,就 对这本账本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因为账本上的内容,对他来说,实在太离奇了。 我们先跟着王才看一看这一页账本上的内容,这是2004年的某一天中的某一笔 开支:午饭后毓秀说她皮肤干燥,去美容院做测试,美容院推荐了一款香薰精油, 7 毫升,价格:679 元。毓秀有美容院的白金卡,打七折,为475 元。拿回来一看, 是拇指大的一瓶东西,应该是洗过脸后滴几滴出来按在脸上,能保湿,滋润皮肤。 大家都说,现在两种人的钱好骗,女人和小人,看起来是不假。 王才看了三遍,也没太弄清楚这件事情,他和王小才商榷,说,你说这是个什 么东西。王小才说,是香薰精油。王才说,我知道是香薰精油。他竖起拇指,又说, 这么大个东西,475 块钱?他是人民币吗?王小才说,475 块钱,你和妈妈种一年 地也种不出来。王才生气了,说,王小才,你是嫌你娘老子没有本事?王小才说, 不是的,我是说这东西太贵了,我们用不起。王才说,呸你的,你还用不起呢,你 有条件看到这四个字,就算你福分了。王小才说,我想看看475 块的大拇指。王才 还要继续批评王小才,王才的老婆来喊他们吃饭了,她先喂了猪,身上还围着喂猪 的围裙,手里拿着猪用的勺子,就来喊他们吃饭,她对王才和王小才有意见,她一 个人忙着猪又忙着人,他们父子俩却在这里瞎白话。王才说,你不懂的,我们不是 在瞎白话,我们在研究城里人的生活。 王才叫王小才去向校长借了一本字典,但是字典里没有“香薰精油”,只有香 蕉香肠香瓜香菇这些东西,王才咽了一口口水,生气地说,别念了,什么字典,连 香薰精油也没有。王小才说,校长说,这是今年的最新版本。王才说,贼日的,城 里人过的什么日子啊,城里人过的日子连字典上都没有。王小才说,我好好念书, 以后上初中,再上高中,再上大学,大学毕业,我就接你们到城里去住。王才说, 那要等到哪一年。王小才掰了掰手指头,说,我今年五年级,还有十一年。王才说, 还要我等十一年啊,到那时候,香薰精油都变成臭薰精油了。王小才说,那我就更 好好地念书,跳级。王才说,你跳级,你跳得起来吗,你跳得了级,我也念得了大 学了。其实王才对王小才一直抱有很大希望的,王小才至少到五年级的时候,还没 有辜负王才的希望,王才也一直是以王小才为荣的,但是因为出现了这本账本,将 王才的心弄乱了,他看着站在他面前拖着两条鼻涕的王小才,忽然就觉得,这小子 靠不上,要靠自己。 王才决定举家迁往城里去生活,也就是现在大家说的进城打工,只是别人家更 多的是先由男人一个人出去,混得好了,再回来带妻子儿子。也有的人,混得好了, 就不回来了,甚至在城里另外有了妻子儿子,也有的人,混得不好,自己就回来了。 但王才与他们不同,他不是去试水探路的,他就是去城里生活的,他决定要做城里 人了。 说起来也太不可思议,就是因为账本上的那四个字“香薰精油”,王才想,贼 日的,我枉做了半辈子的人,连什么叫“香薰精油”都不知道,我要到城里去看一 看“香薰精油”。王才的老婆不同意王才的决定,她觉得王才发疯了。但是在乡下 老婆是做不了男人的主的,别说男人要带她进城,就是男人要带她进牢房下地狱, 她也不好多说什么。王小才的态度呢,一直很暧昧,他只觉得心里慌慌的,乱乱的, 最后他发出的声音像老鼠那样吱吱吱的,他说,我不要去,我不要去。可是王才不 会听他的意见,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王才说走就走,第二天他家的门上就上了一把大铁锁,还贴了一张纸条,欠谁 谁谁3 块钱,欠谁谁谁5 块钱,都不会赖的,有朝一日衣锦还乡时一定如数加倍奉 还,至于谁谁谁欠王才的几块钱,就一笔勾销,算是王才离开家乡送给乡亲们的一 点心意。王才贴纸头的时候,王小才说,如数加倍是什么意思?王才说,如数就是 欠多少还多少,加倍呢,就是欠多少再加倍多还一点。王小才说,那到底是欠多少 还多少还是加倍地还呢。王才说,你不懂的,你看看人家的账本,你就会懂一点事 了。其实王小才还应该捉出王才的另一些错误,比如他将一笔勾销的“销”写成了 “消”,但王小才没有这个水平,他连“一笔勾消”这四个字还是第一次见到。 除了衣服之外,王才一家没有带多余的东西,他们家也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 只有自清的那本账本,王才是要随身带着的,现在王才每天都要看账本,他看得很 慢,因为里边有些字他不认得,也有一些字是认得的,但意思搞不懂,就像香薰精 油,王才到现在还不知道它是什么。 在车上王才看到这么一段:“周日,快过年了,街上的人都行色匆匆,但精神 振奋,面带喜气。下午去花鸟市场,虽天寒地冻,仍有很多人。在诸多的种类中, 一眼就看中了蝴蝶兰,开价800 元,还到600 元,买回来,毓秀和蒋小冬都喜欢。 搁在客厅的沙发茶几上,活如几只蝴蝶在飞舞,将一个家舞得生动起来。” 后来王才在车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蝴蝶对他说,王才,王才, 你快起来。王才急了,说,蝴蝶不会说话的,蝴蝶不会说话的,你不是蝴蝶。蝴蝶 就笑起来,王才给吓醒了,醒来后好半天心还在乱跳,最后他忍不住问王小才,你 说蝴蝶会说话吗?王小才想了想,说,我没有听到过。 这时候,他们坐的车已经到了一个火车小站,在这里他们要去买火车票,然后 坐火车往南,往东,再往南,再往东,到一个很远的城市去。中国的城市很多,从 来没有出过门的王才,连东南西北也搞不清的王才,怎么知道自己要到哪个城市呢。 毫无疑问,是自清的账本指引了王才,在自清的账本的扉页上,不仅记有年份,还 工工整整地写着他们生活的城市的名称。他写道:自清于某某年记于某某市。 在这里停靠的火车都是慢车,它们来得很慢,在等候火车到来的时候,王才又 看账本了,他想看看这个记账的人有没有关于火车的记载,但是翻来翻去也没有看 到,最后王才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说,你真蠢,人家是城里人,坐火车干什 么?乡下人才要坐火车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