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场面的一大好处,是见的人比过去多了。过去劳动只限于一个生产队,每天 是一样的面孔,见面眼皮都不想抬起来了;现在全村十几个生产队的人都聚在一起, 新鲜面孔一个接了一个,眼睛看累了都不舍得歇一歇,生怕有什么熟人、好看的人 儿错过去。一个村子住着,听也听说过,见也见过一两眼,但这么车挨车、人挨人 地一起劳动,还真是头一回,小伙子注意着年轻姑娘,姑娘们注意着自个儿早就心 仪的人,上些年岁的,则注意着熟人、朋友。熟人、朋友见面,不像年轻男女那样 矜持,老远地就招呼上了,笑容一直带在脸上,分手都老半天了,那笑还凝固着, 嘴微微地张着,眼角的鱼尾纹挤在一起,像是有意地要保持,以证明自个儿并不简 单,在其他生产队也是有熟人、朋友的。 喇叭里农业学大寨的歌声停了,换了村支书的声音。声音十分的洪亮,只是回 音太多了,东南西北全是他的声音了,因此到底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接着是生产 大队长,也是一样的效果。无非是学大寨、鼓干劲儿一类的话吧。大家都无心去听。 他们这些当头儿的,就会在喇叭里瞎嚷嚷,下来拉一车试试啊!大家不满是不满, 却也不影响劳动的干劲儿,大队干部换了一茬又一茬的,下边永远地有话说,就像 是生产队长,谁当上了谁挨骂。但要彻底地造了反,大家又不愿意了,人无头不走, 鸟无头不飞,没有他们支应着,大家就是有劲儿,又该往哪里使呢? 因此,听不清头儿们说什么,有他们的声音就够了,有农业学大寨的歌儿就够 了,有大大小小的红旗就够了,这叫造势,没有人造这个势,这么重的体力活儿, 拉两趟就没人想拉了。 不要说大家,就是刚从学校回来的李三定,也不由得受了这形势的影响了,他 将绳子勒在肩上,走在蒋寡妇的左侧,前前后后都是陌生的面孔,有时候,他觉得 这世界小的,只剩了他和蒋寡妇两个人了;有时候,又觉得这世界大的,满眼都是 红旗都是人群了,连自个儿、连蒋寡妇都看不到在哪里了。 蒋寡妇是高高瘦瘦的一个人儿,脸也是瘦的,凸出着一副高颧骨。脸色是白的, 眼角和嘴角都有些向下拉,给人冷面、不快的感觉。但偶尔笑一回,就像换了个人, 眼睛亮起来了,嘴角翘起来了,一整张脸都生动起来了,几乎可说是美丽了。都说 是一白遮百丑,她却是一笑遮百丑的,那白反被她浪费掉了。她要是个爱笑的人儿 也好,却偏偏不爱笑,一天到晚冷了脸子,仿佛心上有一条怨恨的河,永远流不断 似的。因此她的美丽就很少有人看见。 蒋寡妇的车也有些像她的人儿,细细长长的,车板儿有些薄,车厢有些窄,两 根车把细的,还比不上壮小伙的胳膊。车帮上本该有坐板的,她的车却没有,只窄 窄的一根木条,使车更显得苗条了。只看模样,不要说拉土,拉一车棉花都要禁不 住似的。 李三定是不懂车的,人他也不大懂,真如同一头被蒙了眼的驴子,稀里糊涂就 上了套了。 拉车是要一人驾辕一人拉绳的,蒋寡妇问他,是驾车还是拉绳?李三定说,随 便。蒋寡妇冷笑了一下,自个儿驾起车,让李三定拿起了一侧的绳子。李三定不 知她为什么冷笑,也不想追究,拉了两趟,发现有男人的车,全都是男人驾辕的。 他便有些恍然,拉第三趟,便提出自个儿驾辕。却想不到,蒋寡妇还是个冷笑,还 是驾了车就走,对李三定的建议理也不理。 李三定便有些恼火,想起自个儿的母亲和两个姐姐,觉得女人们都是莫名其妙 的,谁也别想弄懂她们。但到了第四趟,李三定不提驾车了,蒋寡妇却又忽然说道, 三定你说,我是把你当一个孩子呢,还是把你当一个男人呢?当个孩子我驾车理所 应当,当个男人,你可就应该驾车了。 这时车已经开始走了,李三定走在蒋寡妇左侧的前面,李三定看不见蒋寡妇, 蒋寡妇却可以看得见李三定。 李三定便更加恼火道,随便。 蒋寡妇说,随便是什么意思? ………… 蒋寡妇说,要拿你当个孩子,就不是一递一车的事了,也不是你一车我两车的 事了,起码要你一车我三车了,你懂不懂? 李三定在前面还是说,随便随便 . 蒋寡妇看着李三定,那乱蓬蓬的后脑勺,那瘦削的肩膀,那看不出轮廓的屁股, 那咧开嘴的啪嚓啪嚓响的军绿鞋……蒋寡妇皱了眉头说,除了随便,你还会不会说 点别的? ………… 蒋寡妇说,你装车装不了,卸车卸不了,驾车又驾不了,还随便随便。 李三定忍无可忍地说,我还没驾车,你怎么知道我驾不了? 李三定没敢提装车、卸车,因为他实在装得不好,卸得也不好,蒋寡妇那一锨 装上去,能是他那一锨的两倍,蒋寡妇卸起车来也利落极了,一举一放一簸,毫不 拖泥带水,特别是那一簸,两只手端了车把,就像端了簸箕一样轻巧,车尾不管有 多少土,也会被她簸得干干净净的了。她那么瘦个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但即便 这样,她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蒋寡妇却更加不留情面地说,你就是驾不了,没让你驾车是怕你翻了车,翻了 车是小事,把车弄坏了,这一冬我就甭想干活儿了。 李三定走在前面,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被动,蒋寡妇驾了车,就像占了王位一样 地居高临下,她是想怎么看他就怎么看他,想怎么说他就怎么说他,而他要说句话, 回一回头都困难呢。农业学大寨的歌在漫天里响着,李三定却一句也听不到了, 耳边都是蒋寡妇刻薄的声音了。 蒋寡妇继续说道,还以为你年轻轻的错不了呢,谁知是要力气没力气要眼力没 眼力,看看这绳儿,绷是绷紧了,就是我这儿觉不出轻来,你是真使劲还是假使劲 啊,我怎么长短觉不出轻来呢?李三定和蒋寡妇,虽说住一个胡同,却是谁也不 知谁的。蒋寡妇是一贯的提防心理,生怕哪一个坑害了她,十八九岁正是不知怕的 年龄,不给他来个先发制人,岂是能降服他的?李三定呢,则是一贯的漫不经心, 只要别人不挑他的毛病,他是绝不会向别人进攻的。但蒋寡妇也真是欺人太甚了。 此刻,他的脸涨得通红,胸口憋得要死,气是一口紧一口的。 忽然,李三定猛地一转身,手就朝了蒋寡妇的手去了,他将蒋寡妇的手拼力掰 开,将她不由分说地推出车辕的位置,然后自个儿就将那位置占领了。 一切是这样地迅速,蒋寡妇都不知是怎样发生的,待她回过味儿来,李三定已 经将车把稳稳地握在手里了。蒋寡妇是又急又气,想把车把抢回来已经不可能了, 前前后后都是拉车的人,她总不能跟李三定打一架吧? 接下来,就是蒋寡妇走在李三定的前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