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但蒋寡妇实在是担心自个儿的车子,走在前头仍不时地要回头看,路上深深浅 浅的车辙是太多了,万一掉进去,车子八成是要受损的。这车虽说单薄了些,却也 相跟了自个儿不少年了,有她经着心,多重的活儿都没压垮过。有这么辆车,她可 以少求多少人啊,她又可以让多少人上门来求她啊!不是每一家都有车的,遇到拉 车的活儿,那没车的人家找不到车,就只能歇在家里了。为此,她不知得罪了多少 人,因为她的车是从不外借的,有车在,就有她在,她不拉车,车就永远地被锁在 她的仓房里,外人是休想单独地将车拉出去的。这样,有时她就连队长也得罪了, 队长讲的是时节不等人,要的是全体出动,有人却由于蒋寡妇的不借车歇在家里, 队长能不急吗?但面对队长蒋寡妇也一样地不让步,她不说不借,只说车坏了,不 能用了,队长就是急又有什么办法?第二天队长派她拉车,她仍可以面无愧色地将 车拉出来,若问她车不是坏了?她就说,又修好了啊。她就是这样,为了车,仿佛 什么都豁得出去。不像别人,喜欢以物换个人情,她是为了物,反不惜牺牲人情的。 不仅车,锄头、铁锨什么的也一样地不外借,她自个儿也不借别人的,实在没有了, 就在家里歇上一天。而周围的人哪个不借啊,借锄头、铁锨,借斧头、镰刀,借水 桶、扁担,甚至油盐酱醋也要借,有的人家,干脆就不去买,借了东家借西家,年 年月月地借,日子几乎是靠借撑着了。人家都借,不借的人自是就不叫人喜欢了, 去谁家借东西没借出来,人人都会小看这人家的小气。而蒋寡妇,是有些死猪不怕 开水烫的样子了,反正我就这样,你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吧。其实,她曾经向外借过 东西的,但有一次把她心爱的搓衣板借出去,一家传一家的,再也没传回来,她便 铁了心要守住自个儿的东西了。她本就不想外借,却扛不住大家都借,这一次,正 好有理由扛一扛了。她自个儿也没想到,这一扛扛成了习惯了,任谁也不能让她改 回去了。自个儿的东西,她真是样样都觉得可亲可爱,拿走一样,就如同拿去了她 的一根肋骨一般,想想,她怎么可能拿自个儿的肋骨去换取一份人情呢。再说,人 情是什么东西,今天跟你有情了,明天你犯了事,情立刻没有了,大家的脸比天上 的云变得还快,人情啊,真还不如她的一把铁锨一把锄头呢。 李三定呢,驾了车的感觉,到底跟拉绳套的感觉不一样了,肩头上重是重了些, 心里却踏实下来了,再也不必听蒋寡妇那些尖酸刻薄的话了。他还可以想怎么看前 面的蒋寡妇就怎么看了,蒋寡妇看起来是个瘦人儿,肩头却是圆的,屁股却是鼓的, 偶尔回一下头,胸也高高地耸着,她穿了件碎花中式棉袄,棉袄可身极了,因此她 身材的轮廓就凸显出来了。她细瘦的地方是腰和脖子,那么高的中式领子,领子上 边还露了一段细细的白;她的腰弯下去时,脑袋几乎能够着地面。这时李三定不由 得会想起演芭蕾舞的娘子军,但他又立刻制止自个儿的想,觉得把蒋寡妇跟娘子军 比在一起,真是把娘子军给糟践了。 李三定唯一的一次驾车,还是拉了自个儿家的猪往猪场上走的那回,但一头猪 不过百十来斤,一车土就不同了,少说也有千把来斤吧。李三定驾车走了没多远, 脑袋上的汗就出来了,喘气也粗起来,一口一口的白气吐在脸前,渐渐地,都缭绕 到蒋寡妇的身前身后去了。 蒋寡妇很快地察觉了,一次一次地回头看,嘴里说,不行可别逞强,无论如何 车把得攥住了,听见没有啊? 李三定低了头,尽力地闭了嘴,不让蒋寡妇听到他的喘气声。他的手却真的将 车把攥紧了,脚下的路也经了心,分毫不差地轧在前面的车辙上。他知道,他是不 能出一点差错的,让蒋寡妇抓住了把柄,往后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他的一双大手, 握这两根细细的车把是绰绰有余了,他的大脚走这坚硬的土路也没什么困难,再加 上他天生是有些灵巧的,车把扭向哪里,车轱辘轧在哪里,车把该高该低,他的感 觉都还算准确。他只是力气小了点,憋一会儿气,还是忍不住要吐出大口大口的白 气来,他的汗水也在增多,心跳也在加快,喘气的声音也一声比一声响。这时蒋寡 妇就又看他,说,不行可别逞强,千万别毁了车,听见没有啊? 李三定仍低了头,对蒋寡妇不看也不理,但他心里真是已有了一千次毁车的念 头了,只要他撒了车把,车把重重地落下去,就可能咔嚓一声断为两截了;但他同 时也有一千次坚持下去的念头,坚持坚持坚持,看这辆车能把他李三定怎么样,看 蒋寡妇能把他李三定怎么样,看这一整个村子能把他李三定怎么样?他不能预知坚 持的结果,也不能预知不坚持的结果,只觉得是又一个困难临头了,一辆小车犹如 一只虎一样横在了前面。这个村子啊,别看大大小小的旗子飘扬着,别看大喇叭里 热闹着,真的下步一走,仿佛处处都存着陷阱一样,每走一步,都要拿出全部的力 量来对付,一个不小心掉进陷阱里,还不知有多少更大的麻烦在等着你呢!李三定, 最终还是让意志占了上风了。他的意志,不过是克服当下困难的意志罢了,说不上 有什么信仰的支撑,因此他只会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的语录拿来,以支撑他盲目的意志。对他来说,语录是谁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 给予他当下的力量。 不管怎样,李三定没有把蒋寡妇的车把断为两截,而是用他那大手更紧地攥住 了车把,迈开大脚,啪嚓啪嚓地往前走了。这走自是万分的艰难,身前的土如山一 样的重,身前的人如冰一样地冷,脚下的路如独木桥一样地充满危机,但李三定, 既然不想把身前的车毁掉,不这么硬了头皮走下去又有什么办法呢! 要上坡了,虽只是一个慢坡,也不能马虎大意,全身的力量都要调动起来,弯 腰,弓腿,蹬脚,一鼓作气,千万别停下,后面还有车跟着呢,没有哪一辆车上不 去一个慢坡的。但也太不易了,短时的一鼓作气还行,时间一长,气就有些向外泄 了。这时的蒋寡妇,也一样地在一鼓作气,那绳子绷的,是紧得不能再紧了,那腰 弯的,是低得不能再低了,那屁股撅的,简直要到天上去了。也多亏了蒋寡妇了, 蒋寡妇那根绳子的力量让李三定明显地感觉到了,它就像一双提气的手,把李三定 要跑掉的气一下子给托上去了,有一瞬间,李三定就觉得不是自个儿在驾车,驾车 的反而是蒋寡妇了。 坡总算是上去了,没有停顿,一鼓作气地上去了,但李三定的一双腿变得软 绵绵的,就像走在云里雾里似的。蒋寡妇的碎花棉袄,后背上也汗湿了一大块,背 上的绳也变得松松垮垮的,像是一样地给累坏了。 李三定听到蒋寡妇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跟别人一车,是绝费不了这样的力气 的。 这个蒋寡妇,可真是招人恨呀,李三定刚刚对她有了点感激之心,这一下,那 感激却被她赶得远远的了。 李三定不示弱地说,那你干吗不找别人? 蒋寡妇也不示弱地说,要找得着我会要你吗?就个顶个地数数,这队里有一个 好东西没有? 听蒋寡妇的意思,仿佛她是个顶个地数完才要的他李三定,李三定却也没有丝 毫的感动,反更恼火道,你是为了拉车呢,还是为了挑好人坏人呢?蒋寡妇说, 你懂个屁,弄个坏人搭伴,还能拉好车吗? 李三定在心里说,别人坏,你就那么好吗? 蒋寡妇说,你坏不坏眼下我还看不准,有一天看准了,你放心,我半会儿也不 会留你的。 蒋寡妇又说,我敢说,我这人站得直行得正,队里没有人比得上我,你们家别 看算是知书达理的,但跟我比还是差得多。 李三定听着,不由得都觉得好笑了,一个寡妇,一个不识多少字的农村妇女, 自我感觉竟好到天上去了,真是莫名其妙呢。 后来蒋寡妇又说了些什么,李三定就听不到耳朵里去了,他只是想,要是一个 人说话能把另一个人烦死,那这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又要上坡了,这可是个陡坡,前面的几辆车已停下来,上去一辆,后面的车才 敢接了上。 正在上的像是一对夫妻,男的驾车,女的拉绳,男的粗壮,女的单薄,男的嘴 里不停地发出“嗨嗨”的声音,女的则一声不吭,但他们的腰,都弯得几乎要趴在 地上了。 夫妻很快地上去了,但给人家留下了一副丑相。接下来是一对父女,上坡之前, 女儿要抢下父亲驾车的位置,父亲是死活没让。女儿说,逞强吧逞强吧,回家躺到 炕上没人管你!上坡时他们都一声不吭,只听得到车子吱吱呀呀的声音。他们的脸 从后面也能看到,仿佛不约而同吸取了那夫妻的教训,都绷紧了嘴巴,没露出一点 牙齿,但眼睛可是瞪大了,大得都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了,老远看,一张脸上有这样 的一双眼睛,比那夫妻俩也好不到哪里了。 父女俩后面的车,也就是李三定和蒋寡妇前面的车了,这是一对姑嫂,小姑子 一直驾车,嫂子一直拉绳。俩人一路都在打嘴仗,你一句我一句的,也听不清说的 什么。有时候,嫂子会抹起眼泪来,小姑子便说,哭哭哭,就知道哭,你这算什么, 人家八九个月还拉车呢!小姑子声儿高了点,前后的人便知道,这嫂子原来怀孕了, 注意看去,果然腰有些粗,走起路来有些笨重。但也都不去在意,就像那小姑子说 的,八九个月还有拉车的呢,何况她也就四五个月吧。但不知为什么,小姑子也跟 了哭起来了,还是出声的哭,两手驾了车,没办法擦眼泪,就低头往肩膀上一下一 下地抹。 父女俩上去了,该着姑嫂俩了,就见这姑嫂二人,看看前面的陡坡,又看看后 面的车,反反复复看了几回,忽然地,小姑子就一转车把,向了路边的河坑去了。 嫂子先是一怔,随即也配合小姑子向河坑边拉去。 后面的人看着她们,并不上前阻止,只有人喊,别呀,大伙帮着一推就上去了! 但都知喊也是白喊,凡把土往河坑里倒的,一定是没有一点气力,没有一点办法了, 这个坡上去了,下一个坡怎么办?这一趟拉去了,下一趟怎么办?气力的事不比别 的,没有就是没有,人家帮也帮不来的。这种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坡上不去了, 或者平地上也拉不动了,一眼又瞥见了河坑,气力一下子就散了,谁说什么都不管 用了,不把土扔进河坑里,心就不甘了似的。 还是蒋寡妇眼尖,一下子就发现小姑子为什么哭了,原来她的棉裤后面,醒目 地洇湿了一块,那既不像汗水,更不是泪水,显然是血水嘛!这闺女八成是来月经 了呢!果然,有血从裤腿里流出来了,一滴一滴地滴在了地上,却很快又被淹在腾 起的尘土里了。 蒋寡妇没有声张,李三定却随了她的眼神看到了,他立刻转移了目光,没敢再 看下去。女人的月经他多少是知道些的,他忽然觉得,跟这姑嫂俩比,自个儿的困 难简直算不上困难了,不就是费点力气么,不就是跟这蒋寡妇别扭点么,上坡就上 坡吧,不管它是多陡的坡,只管拼了命上就是了! 李三定和蒋寡妇,弯腰,弓腿,蹬脚,又一次地上坡了。 奇怪得很,这一回,俩人都觉得力气还没用尽,坡却已被他们爬上去了。有一 瞬间,他们的确感到了坡度的危险,身后犹如吊了块巨石,随时都可能让他们人仰 车翻,但瞬间过去,坡也过去了,他们的车的确平稳下来了,他们的腰的确可以直 起来了。他们先是向车后看,怀疑有人帮他们推车,然后又相互看,猜测对方比上 一回多花了力气,但都没有。都没有意味着什么?他们拉着车,长时间地沉默着, 连他们自个儿也搞不明白了。 但就在这沉默之后,他们达成了一种默契似的,再有多难爬的坡,再有多难走 的路,他们都可以齐心协力地平安地过去了。蒋寡妇再没有抱怨李三定的话了,李 三定对蒋寡妇也少了反感,虽然之间话不算多,但双方的信任是有了,在这样一条 漫长的劳动的路上,不要说友好,就是信任,又是多么地难得!有一刻,在李三定 和蒋寡妇都沉默着的时候,李三定的鼻子竟忽然地有些发酸。他终于阻止了那酸对 眼睛的进攻,并且坚决否定这是某种感动,劳动的气势给他的新鲜感从开始就结束 了,而劳动的艰苦,于他无异于水深火热,在水深火热之中,还谈什么感动,至多 不过是自个儿对自个儿的怜悯罢了。但就是怜悯,他也坚决地不要,当下顾得上要 的,也许只有劳动,只有拉车,只有上坡,只有躲避险恶的车辙,凭了他的灵巧, 凭了他消化良好的胃口,对付这些还勉强说得过去,至于其他,就都让它们见鬼去 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