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李小果站在门诊部台阶上,没心没肺地笑,招着手。 老天!李佛的心跳恢复了正常,将捷达车停在医院拐角的一棵老树下,揿了三 声喇叭。院子里刮过黑色的风,枯叶逶迤落地。透过细碎的枝条,满天的星星打着 寒战。李佛蹙紧眉头,咂支烟,不明白李小果将自己吆喝进医院来,搞什么名堂? 他看看手机,处在关闭状态。一想起肖依此时已淋浴完,一丝报复的快感占据了他 的身心。李小果打开车门,坐进来,手举在半空,停留了几秒钟,忽地松开。 一堆药片掉下来,哗啦一声。 李佛一脸疑问。李小果抿嘴说:“嗨,你要不来,我可真就喝下去了,都是速 可眠,一闭眼就能过去的。”李佛的担心得到验证,额上冒出细汗来。李小果自顾 自地说:“我被撵出了父母家,也不知是哪个长舌妇告的密,我父母知道我跟你在 一块鬼混。”李小果的表情很凝重,语气也萧索。她是家里的独生女,一直被父母 捧在手心里,视若珍宝。李小果的一番话,叫李佛觉得自己是一只刚出笼的包子, 被粗鲁地掰开,露出了馅。但他的嘴硬,强词夺理说:“知道又能怎样?大不了, 就置之死地而后生嘛!”李小果瞥一眼,嘁的一声:“妈的,还能怎么样?你是个 有妇之夫知道么。”李佛咽下一口唾沫,短了气。 僵持了一阵,李小果抬手,拧开车顶的灯,登时亮若白昼,俩人暴露在黑夜当 间。李佛吓得赶紧关掉,吐吐舌头。李小果蔑视一笑:“怎么,你当我还要拾药片? 为你自杀呀?”李佛歉意地抱了抱拳。李小果摸出一张CD,插进碟仓里。 一首不合时宜的破歌——《笔记本》,字字血,声声泪,刀刀剁在李佛心尖上。 听了两遍,李小果才舒完一口闷气,瞪着问:“说老实话,你是不是跟你老婆 和解了,刚从她床上下来,还给她撒了谎?”李佛一向斗不过李小果的冰雪聪明, 哑了哑。李小果又说:“你一张嘴,,我就知道你吐不出象牙来。其实,你就是李 小佛他爸,压根儿就没长象牙么。”李佛一听就乐了。李小果话越狠,证明她越不 生气,她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李小果说:“你能半夜三更赶来,我就挺知足的。 我父母撵我出来,我没个落脚的地方,心慌得不成。”李佛搂住她的肩,狐疑说: “那怎么跑医院来了?想在门诊大厅里凑合一夜?”李小果瑟瑟着,大大咧咧说: “其实,我就想吓唬一下父母。喝了药,晕倒在医院里,保准会有人及时来抢救的, 一洗胃,灌了肠,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李佛舔舔唇,明白李小果是真能做得出。 他盯着她,说:“乖乖,我可吓了个半死哦。” “别装了,你带我去医院打胎,怎么气定神闲的?” 李佛一怔,瞥向周围,看见一个保安员正在不远处逡巡着,时时盯住树下的这 辆捷达车。这家医院恰巧是肖依供职的单位,李佛婚前来过不少次,肖依的同事们 也大多熟识。 薄暗中,李小果根本不顾及李佛的忧虑,拧住他耳朵命令:“再招一次。你上 次给你老婆怎么介绍我的?”李佛嘴角斜下,忙不迭地说:“我给肖依撒了谎,说 你是我公司的一个员工,被人弄大了肚子。”李小果恼怒说:“那,她就没问问凶 手是谁呀?”李佛实话实说:“还能怎么说,你是我一个哥们儿的女朋友,他去出 差了,央求我这个医院的家属帮忙呗。” “肖依没怀疑过你?” 李佛蛮有信心地说:“那时候,我们还有一段幸福时光哪。” “流氓!” “刽子手!” 像得了大赦般,李佛轰着油门,驶出医院,拐上天水路。李佛心想,只要别在 医院被熟人抓个现行,你李小果判我什么罪,我都扛得住。李佛径直往黄河四十里 风情线上的亲水小区开去。李小果愣着神,不辨方向,盯着窗外一街的霓虹和落叶, 目光虚飘。 “去一只船。”李小果醒转了,抓住方向盘。 李佛踩下刹车。不解。 “妈的,别废话,现在去一只船街道。” 李小果拧住方向盘,叫李佛掉头,乖乖驶停在了一只船街口。车没停稳当,李 小果便拉开车门,跳了下去。李佛盯着她扬长而去的背影,觉得白白欢喜了一场, 不明白她犯了什么病。李佛发动引擎,将车停靠在马路牙子边的黄线内,熄了火, 叼上支烟。 肖依今晚的反常的确出乎预料,本来是冷战日重,铁幕森森,谁也不给谁脸色, 连一句暖心话都懒得说。虽说天天同处一个屋檐下,却各自把守着卧室和客厅沙发, 把家当客栈一样对付着。可肖依中了邪似的,忽然举起白旗喊投降。这还不算,简 直是快刀子杀人,一上手就要传宗接代,还现场检查身体的部分资质。李佛想得脑 仁儿疼,一抽一抽的,想不彻底。女人都是谜,肖依是,李小果也不例外。 因为,李佛这时望见了李小果的怪异来。 她踱到一只船街拐角上。路边一爿小店的灯,照得她浑身一圈毛茸茸的亮。本 来,李佛以为李小果是去小店里采买什么,但情况刹那间发生了变化——李佛瞧见 路边跪着一个女人,发髻挺耸,额际光洁,一身的雍容气质。接着,李佛看见李小 果和那个女人争吵起来,吵得很激烈,双方都打着极夸张的手势,火药味十足。李 佛想跳下车,去给李小果帮腔助阵。可眨眼的工夫,吵架的俩人停歇下来,抱在一 起。 隔着老远,李佛都能听见李小果和那女人的哭声。 李佛觉得自己被踢出了局,事不关己地坐定。女人么,绝对是一种奇怪的动物, 前一分钟还龇牙咆哮,后一分钟就驯服低头,没个逻辑可循。视野尽头,两个女人 哭够了,身体彼此松开,乐呵呵地笑起来。 ——王力可?! 李佛终于惊醒,记起了她。没错,李小果多次提过,王力可夜夜都是这么干的, 下跪在街上,想寻见一个目击证人。虽说李佛压根儿没见过王力可,但有关她的事, 李小果都事无巨细地唠叨过。不用问,这个街角就是车祸发生的现场。李佛刚跳下 车,往拐角走去,心里顿时骇然一悚——此时,王力可僵硬地站起了,直起腰退后, 李小果居然接过那块有机玻璃的牌子,高高举过头顶,扑腾一下,跪在王力可先前 的位置上。 李小果像个喊冤的秦香莲,表情登时一换,盯着秋夜中零星的路人。 秋夜太凉,风从长街上刮过,轻如漂物。走了几米,李佛忽然止步。一瞬间, 他被一圈光亮勾勒出的李小果的轮廓所感动。她带着毛茸茸的光晕,李佛觉得,她 像神龛上的一尊菩萨,一尘未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