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屠夫马长义坐在院子里磨刀子。磨刀石搁在房檐台阶上,他坐在房檐台下, 这样,就减少了弯腰的程度。磨刀石是深沉的豆绿色,很细腻。要磨出好刀口来, 非这样的磨刀石不可。马长义磨的是杀猪的柳叶刀,刀子有一尺三寸长,三寸宽, 刀把儿油腻油腻,十分光滑。马长义手中有两把柳叶刀,一把砍刀。这三把刀,他 轮流着磨。 马长义的右手紧攥住刀把儿,左手的三个指头像大夫诊脉一样按在刀身上,双 臂来回挥动,看似漫不经心,随意自如。其实,力量的多少他贯注得极有分寸,不 至于将刀口磨卷刃。柳叶刀是双刃刀,他将这边磨一会儿,刀把儿换到左手,又磨 那边。磨刀石的左上方放置一个瓷碗,瓷碗的清水里是一绺子布,他捏住布条子在 刀刃上淋些水,清水被刀刃卷走之后,又从刀口里流下来了。 春天里的太阳很好。太阳光似乎是被柳叶刀砍下来的,太阳光和刀子一样亲热, 亲切;院子里白亮白亮,像刀子一样亮,墙壁、门窗都神采飞扬了。磨刀石上的光 线,随着刀子的拉动,光芒四射,薄如丝绢,光线似乎被磨成了水,四处流淌。马 长义很专注,目光在刀子的来回拉动中,或长或短。他支棱着耳朵,谛听磨刀石和 刀子相触时发出的声音,声音只有麦秆那么细,很含蓄,有节制,一点儿不粗野, 一点儿不张狂。老屠夫马长义就这样,坐在太阳底下磨刀子。院子里的色调温暖、 柔和,空气中有一缕刀子的甜丝丝的气息。磨刀子的马长义跟刀子一样沉静,面部 严峻的神情中透出了一丝压抑着的愉悦。 磨着,磨着,马长义的双手离开了刀子。刀子并没有停下来,刀子还在来回磨 动,仿佛他的一双手仍然粘在刀子上,其实是,刀子被他用无形的手驾驭着,在磨 刀石上运动。马长义将凳子稍微挪了挪,离开了房檐台一些,他双目注视着刀子, 柳叶刀像上了车床的零部件,磨动的节奏和马长义握着它一模一样。马长义并不惊 讶,似乎刀子本来就应该这样。他仿佛一个书画家在自我欣赏刚刚完成的作品。 马建华几次从院门里进来,看见父亲磨刀子,一声也没吭。他知道,这是父亲 每日必修的功课。父亲不做屠夫五年了,可他一天也没有停止过玩弄刀子。 年轻的时候,马长义是松陵村乃至南堡乡有名的屠夫。他杀猪干脆、利索,做 出来的猪干净、白亮,颜色特别周正。这和他的刀法娴熟是分不开的。猪被抬上案 桌以后,他脱掉汗褂或棉袄,身上只留一件小汗夹;汗夹上只扣下面一只纽扣,长 满胸毛的胸脯便裸露了;他顺手抓起拴猪的绳子在腰间一勒,开始干活。他将柳叶 刀横着用牙咬紧,右腿紧压在猪肚皮上,左脚蹬住地,右手抓住猪的前胯,左手将 猪的两片嘴紧紧捏住,把猪头猛地向后一扳,猪叫不出声来,脖颈以下进刀的地方 就亮在他的眼前了。这时候,他右手抓住刀柄,一刀从猪脖颈斜捅进去;他的用刀 极快,像人眨了一下眼,更像擦了一根火柴,“嚓”的一声,随着刀尖和皮肉发出 的响声落地,一把刀就到猪的身体里去了。他看似用力极大,其实,恰到好处,那 刀尖正好挑在猪心上。刀子不偏不斜,刀口开得很小。刀子抽出来后,他抓住猪肚 皮,很有分寸地在猪身上揉几下,猪血便顺着刀口流进了盆子。由于动作迅捷,猪 血在体内滞留的时间少,猪皮自然很亮了。接下来是烫猪、拔毛。这一工序的关键 是兑水。水太硬(烫),就会伤猪皮;水太软(凉),猪毛拔不下。烧好的开水倒 进一口大瓮中。马长义伸出三个指头在水皮上一抓,掂起一桶凉水兑进去,又捞起 马勺,再兑三马勺凉水。他不用摸,就知道水温是多少。案桌上的猪被投进瓮中, 马长义将衣袖挽起来,双臂伸进热水里,不一刻,就将猪毛拔光了。烫过的猪被撂 在案桌上。这时候,轮到马长义耍刀子了,他要用柳叶刀在猪身上刮两遍。未刮之 前,他先用刀子挑开猪的一条后腿,然后,用叫做“捅条”的一根铁棍从挑开的地 方捅进去,顺着猪皮,将全身捅个遍;然后,用嘴捂在刀口上吹,他先是长长地、 长长地吸一口气,好像把一股来自天地间的“神气”吸进了腔子里。此时,他已是 激情饱满,欲望如火一样燃烧,连四肢也如同“捅条”一样坚硬有力,捂在刀口上 的嘴巴仿佛和猪焊在一起了,他先是一口短吹,继而,两腮鼓圆,双眼圆瞪;接着, 一长一短,一深一浅,吹得极有节奏,极有兴致,极其精彩,一连吹三十二下不换 气。他两眼放光,酣畅淋漓,一副陶醉状。在一旁观看的女人们有的屏住了气息, 有的微闭了双眼,有的竟然热泪长淌。马长义的目光稍微一抬从猪的肚皮上漂过去 在女人们桃花样的面部轻轻地一扫,一丝难以察觉的笑从眉眼里漾出去了。不一刻, 马长义的嘴巴离开了刀口,一双手紧攥住那条猪腿,长呼一口气,十分满足的神情 仿佛汗水一般从面部流下来了。然后,他用麻绳扎住刀口。然后,开始在猪身上刮。 他刮的幅度很大,刀挥出去,寒光闪闪,冷气飕飕,刀刃从猪的脖颈下推下去,一 直到了猪屁股:“刷”的一下子,猪皮上的污脏之物被刀刃拉走了;他所使用的力 气刚好刮走残余的猪毛,而对猪皮毫无损伤。随着刀动,他的双脚在案桌旁走动得 极有节奏,舞蹈似的踏着旋律,那旋律发自刀子,刀子仿佛在歌唱,刀子仿佛在诉 说。而马长义陶醉其中,醉了酒一般,摇头晃脑,双手挥动,脚步敏捷,面部是一 副无法言说的表情,看似苦相,双眼又放着光,看似乐极,面部的皮肉不展,皱纹 挤在一起,似乎忍着隐痛。只有马长义心里明白,刀子是快乐的,它在马长义的手 底下如花一样开放,如太阳一样骄傲,如狂人一样,放声大笑。顺着刮一遍,又横 着刮。刮第二遍时,马长义右手握住刀柄,左手捏住刀身,只刮了几下,双手便松 开了,这时候,刀子就像听话的乖孩子,自如地在猪身上刮,不轻也不重,比马长 义握着刮更灵便,而且将猪头上起皱的地方残留的毛也能刮掉。刀子刮动的声音像 人的手指头在鼓皮上轻轻地敲,很空灵,很玲珑。马长义蹲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 刀子在猪身上来回刮动。围观的庄稼人目瞪口呆,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不用人操作的 柳叶刀替马长义干活儿。刀子将猪皮刮干净以后,马长义再去开膛破肚。他将柳叶 刀搭在和猪的屁股眼儿成为一条线的肚皮上,刀子先是轻轻地一按,猪的肚皮上留 下的线条仿佛出色的画家随意在白纸上甩出的很有功夫的一笔。然而,他的刀子并 没有一味地直拉下去而是稍微一滞留给握住刀把的右手用了点力,左手在右手没有 握严而空出来的刀把上很有分寸地一剁,“哗”地一声,随着刀落,猪的肚皮如同 两扇门被打开了,肚子肠子溢出了腔子。他放下了刀子,抓起一把二尺多长的、油 腻而光滑的木棍将猪的肚皮撑开,猪的腔子里便有一股热气向外直冒,这时候,他 轻喊一声:“闪开!”当人们正在退去时,他十分迅捷地将右手伸进猪的腔子里十 分迅捷地抓出了一把如同棉花一样的猪油,十分迅捷地把热气腾腾的猪油送进了嘴 里;他的头一仰,“嵫”地一声,一片生猪油便被他十分迅捷地吸进肚子里去了。 有几个女人不约而同地吸了一口气不约而同地喊出了声:“啊哟!”他看也没看女 人们一眼,又抓起了刀子,开始了下一道工序。 这把柳叶刀使围观的庄稼人眼界大开,他们不停地唏嘘赞叹。尤其是那些年轻 女人们,由衷地喝彩,她们用脆生生的声调乱喊:刀子!刀子!她们将欣羡、钦佩 的目光投向了马长义,马长义自然领会那目光,他装出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来。骚 情的女人便在马长义肩上拍拍打打:马哥,你说说,使的是啥魔法?马长义回头瞟 那女人一眼,用无所谓的口气说,没有啥魔法,那是功夫。也有人把刀子当作怪物 看,当马长义放下刀子之后,有好事者拿起刀子在自己的头发上试刀口。那人妄图 松开手,让刀子在头发上自动地刮,可是,那刀子不听他们的使唤,手一软,刀子 掉下来,差一点伤了脚。庄稼人看看那把柳叶刀,只是觉得蹊跷,不解其中的缘故。 刀子还是那把柳叶刀,只是刀到马长义手中,它像机器一样会自动地动起来。 马长义回头一看,他的跟前站着一个女人,女人四十岁上下,或者,更年轻些, 是要饭吃的。这叫花子在松陵村要的次数多了,松陵村人,包括马长义在内都知道 她是甘肃武都人。叫花子并没有张口,她的目光在刀子上,在不用马长义动手而自 己磨动的刀子上。叫花子半张着口,眼睛随着刀子的来回拉动而眨巴,刀子把她的 目光拉走了,把她的心拉走了,她似乎有点紧张(不只是出自奇怪),出气声也粗 了,一只拳头悄悄地握住了,另一只手抓住了胯部的衣服。马长义从磨刀石上取下 来刀子,叫花子才放松了自己,她朝马长义点点头,仿佛是敬佩他让刀子能动能停 ·。马长义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来了10块钱,给了叫花子。叫花子说,刀子,你那刀 子?马长义瞪了叫花子一眼。他弯腰拾起了柳叶刀,那刀光猛地一闪,雨点似的从 叫花子身上打过去,叫花子身子一缩,脸也变白了。马长义说,再不要来了。听见 了没有?他说得很躁。叫花子拔腿就走了。马长义盯了几眼女叫花子的背身,女人 的腰背很端直,屁股没有塌下去,也没有下坠感。 磨好了柳叶刀,马长义拿着刀子向院门外走去了。刚走到楼房的过道口,两个 女孩儿进来了。这两个女孩儿是儿子餐馆里的服务员。松陵村是凤山县确定的民俗 村,村子里经营餐饮业的有几十户。马建华的房子坐落在公路畔,搞经营有优势。 楼房的一二层是就餐的地方,三层是歌舞厅。星期天,西水市和省城里的人去周公 庙旅游,就在松陵村就餐、休息。生意好,马建华聘用的女孩儿比哪一家都多。这 两个女孩儿是新来的,她们一看马长义手中提着一把刀,吓得用双手捂住了前胸, 不敢吭声,低垂了眉眼,让马长义从身旁走过去。 马建华的餐厅和歌厅里每隔三个月就换一茬女孩儿。那些女孩儿越换年龄越小, 越换越漂亮。马长义从不过问儿子经营上的事情。他只是觉得,这个院子里的每一 个女孩儿的面孔都很陌生,他虽然常去儿子的餐厅吃饭,没有一张女孩儿的面孔能 让他记住。 初春的一个晚上,马长义刚睡着,被一阵哭声吵醒了,他先是听见儿媳在哭, 后来,儿媳的哭声中又夹杂了一个女孩儿的哭。他睡不住了。他爬起来了。他没有 出去。他站在木柜跟前,拿起了白天磨过的柳叶刀。他用一只手在刀身上轻轻地抚 过去,粗糙的手和刀身一挨发出了比麦芒还细的声音。手底下有一缕凉爽的细腻的 感觉。他抚摸了两遍,又伸出舌尖,在刀刃上舔了一舔,舌尖卷进去的是甜中带咸 的铁的味道。等他放下刀子的时候,院子里陷入了沉寂,他这才走出了房间。他的 脚步很轻。他轻轻地穿过院子,走过如水的月光,上了二楼。他知道,儿子和儿媳 并未在一个房间睡觉。儿子在二楼有一个单间。大多时候,儿子在那个单间里。上 了二楼,走到儿子住的房子门口,马长义站住了。他清晰地听见了儿子和一个女孩 儿在房间里制造出来的声音,他想走开,脚步却迈不动。似乎是女孩儿在呢喃,在 啜泣,似乎什么声音都有,似乎什么声音都没有。那女孩儿就是常给他端饭的那个 瘦子?还是皮肤很白皙的那个胖子?还是眼睛滴溜转的那个四川娃?马长义什么也 听不见了,只听见月光在楼房顶上燃烧的声音。他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马长义夜里听见的确实是儿子和儿媳的声音。马建华有一个嗜好:喜欢收藏女 孩儿的毛发。每和一个女孩儿上一次床,他就收集几根女孩儿的毛发。他将收集来 的毛发粘在一个日记本子里,在旁边写上女孩儿的代号(不写姓名和年龄)。妻子 知道丈夫很放纵,对他毫无办法,也不想什么办法,但她还没有发现丈夫这个很恶 心的嗜好。当她偶然在丈夫的日记本子中发现了那些毛发之后,数了数,编号已有 十六个。她只是觉得吃惊,便去问马建华。马建华唾骂了她几句,自顾自地上了二 楼。 从此以后,马长义没有再窥视过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