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马长义心里明白,儿子的想法和自己不一样,儿子的生活方式和自己不一样。 马长义妄图改变儿子,却无法改变。儿子读初三时就不安分守己了,他给老师连招 呼也不打,和两个同学一块儿去齐镇街道上摆菜摊子卖菜。他知道后,举着刀子威 胁儿子:你再不好好读书就砍断你的手!儿子伸出手臂说:你砍,朝这里砍。‘他 气得脸色蜡渣黄,丢下刀子,扭头就走。儿子没有考上大学,他劝儿子重读。儿子 不,却在县城里摆了几桌台球。他赶到县城,把打台球的杆子给折断,儿子还是不 回心。他做了半辈子屠夫,希望儿子能成长。并不是他瞧不起屠夫,瞧不起农民。 他不想叫儿子重走自己走过的路。儿子读初小时,他曾罚过儿子的跪。那时候,儿 子还是很听他的话。和松陵村的同龄人相比,他得儿子晚,因此,对儿子比女儿疼 爱得多。他记得,有一天晚上,儿子闹肚子痛。屋外,雨水像瓢泼一样。他背着儿 子,女人打着伞,在漆黑如炭,雨大风冷的晚上将儿子背到了县医院。儿子读高中 时,他们两口子一年里舍不得买一身好衣服穿却叫儿子在老师灶上就餐,他们总怕 儿子吃不好睡不好写不好。可是,儿子怎么也不按他们两口子设计的路子走。 当儿子成家后,他不再为儿子走什么路而操心了,极力用自己的做人去影响儿 子,希望儿子能做个正直的人善良的人,希望儿子在经营中不要亏人。他每次唠叨 时,儿子只是笑笑,不回答他,也不驳斥他。他很难揣摸儿子的心思。 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儿子和媳妇的不和睦,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儿子和那些女孩 儿的暧昧。当他窥视之后,证实了自己的感觉。然而,男女之间的事他怎么说得出 口?况且,是长辈对晚辈。有时候,他能原谅儿子!打开电视,看见的镜头就是你 搂她,她搂你。电视的内容不是你睡了他的女人,就是她的女人插进了你的家庭。 年轻人不受影响才是怪事。有时候,他一点儿也不能原谅儿子,在他看来,睡人家 的女人就是罪孽。他不能让儿子生活在罪孽之中。只有磨刀子时,他才不想这些事。 马长义提着刀子出了院门,他从正街上走过去,绕到了院子后边的粪土街上。 粪土街上堆一个麦草垛子和硬柴垛子。走到麦草垛子跟前,马长义挥刀向麦草垛子 捅去了,好像麦草垛子是他演练的靶子,是他的敌人,他进刀干脆,抽刀利索。他 一捅,麦草发出了剃头似的响声。抽出来,捅进去;捅进去,抽出来,马长义在麦 草垛子的四周重复着同一个动作。他解开了纽扣,挽起了衣袖,显得极其兴奋。连 捅数十刀之后,他挥起刀子在一堆硬柴上刮,刀子和硬柴相触发出的响声有点寒碜, 跟刮骨头的响声差不多。不一会儿,刀子便老了,失去了刃口。马长义将刀子拿在 手里看看,不露声色地一笑,拿上刀子回到了家。他又开始磨刀了。将刀磨得十分 锋利,然后弄钝,再磨,再钝,再磨,这就是马长义的日常生活。 盖楼房的时候,马建华要将院子里的五间厦房全部拆掉。可是,马长义不叫儿 子拆,马长义非要住到他自己盖的厦房里不可。于是,就拆了三间,留了二间。这 二间色调黯淡的厦房和院子两幢体面的楼房很不协调。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是马建 华在家里搞“一国两制”,让老父亲享受不到优雅的住所。其实,马建华执拗不过 父亲‘,才依了父亲的。马建华妄图说服父亲,拆掉旧房,马长义不吭声,说的次 数多了,马长义就拿起刀子,在自己的腿上刮。马建华一看是这样,不再提拆房的 事了。 马长义盖那五间厦房的时候,松陵村许多人投来了羡慕的目光,都说马长义有 本事。这五间厦房成了马长义创业史上的一个亮点。厦房盖好后的第二年,他结了 婚,他和女人在厦房里生活了几十年。令他痛心的是,女人五年前就下世了,女人 下世时才四十九岁。女人临死前,要他坐在她跟前来,女人用极弱的气息嗅着他身 上的猪肉味儿和刀子的气味。这气味儿伴随了女人三十年。他比女人整整大十岁。 结婚的第一个晚上,他和女人同房,女人疼得流着眼泪说,你呀,比刀子还馋火。 他说,男人越馋火,女人越爱。不信?你试试。开初,女人还难以忍受他一身的猪 肉味儿和刀子那凉飕飕的气息,两个人生活了一段时日之后,女人就对他身上的猪 肉味儿和刀子味儿很贪婪了。这黏黏糊糊的、像阳光一样的气味儿似乎成了女人激 情澎湃的诱因,他一旦进入了女人的身体,女人深情地说,叫你馋火,你放开馋火。 马长义杀猪回来,女人接住他装刀子的褡裢。女人一旦将刀子从褡裢中抽出来,马 长义就明白,这是女人对他的暗示,他心领神会了。两个人将肉的气味和刀子的气 息在厦房里搅动得到处都是。女人在世的时候,也曾帮马长义磨过刀子,拽过猪腿, 翻过猪肠子,倒过屎尿。 他和女人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日。那时候,夫妇俩像许多农民一样,一天干三 晌,早晚加两班。两个人只有一条长裤子。马长义要叫女人穿,女人要叫马长义穿, 两个人你推我让,都愿意受冻,都不愿意穿。后来,水库工地上三班倒,谁出工时 谁就穿。冬天里,去北山割柴,马长义在沟底割,女人从沟底向沟上面背。马长义 站在沟下面抬头看着弯腰曲背的女人,不由得热泪盈眶:多好的女人啊!当女人第 二次下得沟来,他把柴捆子给女人扶在脊背上时,他一看女人那张被汗湿了的红扑 扑的脸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一把把女人和柴捆子一起掀翻在坡地里,女人的胳 膊还未从绊绳中取出来,他就褪下了仰躺在柴捆子上的女人的裤子。本来就变快的 血液一下子沸腾了,他趴在女人身上说:“你就这么躺着,我不叫你背柴,我只叫 你背杀猪的马长义。”女人搂住了他的腰,深情地说:“我背你,背你一辈子。” 在马长义的心目中,人世间再好的女人也不能替代他的女人。他是个粗人,但 心里很细腻,他不止一次地给自己说,我一定要叫她吃好些穿好些。我要用刀子去 挣钱,叫她活得很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