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985年的春天前,马长义被北杨村的农民叫去杀猪,一连杀了五天,他才回到 了松陵村。 那天晚上,马长义是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儿进了家门的。女人已经注意到,马长 义的脸色阴沉,不同往常。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没开口问。马长义倒在炕 上,眼望着房顶一语不言。女人给马长义脱下了棉鞋和袜子,将腿抬起来放进了被 窝。就在女人动手给马长义解棉袄纽扣时,马长义拨回去了她的手,自己脱下了棉 袄。这时候,那血腥味儿更浓烈了,女人能嗅见血腥来自丈夫的身体。两个人躺在 了炕上,女人发觉,马长义多毛的胸脯上勒了一条白布。女人问马长义是咋回事? 马长义没有吭声。女人解开白布条一看,马长义的左胸上有一条血糊糊的口子。女 人惊讶了:你失手了?马长义点了点头。女人还是疑虑:你杀了几十年猪,从未失 手过呀?马长义不回答。刚强的汉子流泪了。女人没再问原因,拿来了白药,给马 长义的伤口敷上了药,用一条干干净净的白纱布重新给他勒上了。那一夜,马长义 不停地在炕上翻身,女人就问他:疼吗?马长义说:皮肉不疼,心里痛。女人从身 后搂住了他。马长义说:你搂紧些,再搂紧些。两个人搂住睡到了天明。 农历二月初二日,马长义生日的那天晚上,两个人翻江倒海地闹了一次,像年 轻时一样炽烈地闹了一次。事毕,马长义毫不掩饰地把他左胸脯上那道伤口的来历 说给了女人听。原来,腊月二十七那天晚上杀毕猪,吃了肥肉喝了烧酒后就睡在主 人家里的一间空闲的屋子里了。主人的女人推开他的房子门进来时,男主人正在给 丈母娘家去送肉的路上。女人干脆利索地脱了衣服,钻进了马长义的被窝,马长义 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女人拉灭了灯,一只手伸进了他的下身,一只手在他多 毛的胸脯乱摸。马长义心跳得厉害,他一侧身看见了放在柜子上的褡裢,褡裢里的 刀子亮如明灯,在那灯里,他看见的是自己的女人,是那张健康、亲切、亲热、亲 昵的脸庞。他听见刀子说:马长义你不是说要爱我一辈子吗?你不是说你对哪个女 人也不动心吗?马长义听见刀子在褡裢里抽泣。他一把推开女人光溜溜的身子,拉 亮了灯,跳下了炕。他一只手伸进了褡裢抓起了一把刀子。主人的女人惊吓得面如 土色,不知道这屠夫要干什么。听马长义说,你快走。女人的一脚还未迈出门槛, 马长义的刀子就在自己的胸脯上拉了一刀。那一夜,马长义在主人家的牛棚里蹲到 了天明。 女人听罢马长义的叙说,她颤抖着搂住马长义。马长义还要说,女人不叫他说。 女人暗示马长义,要叫马长义的下面说话。马长义再一次闹起了女人。女人娇喘着 说,长义,刀子是你的,也是我的。你说是不是。马长义说,是,是。女人吭地笑 了。 女人下世后,马长义大病了一场。他觉得房子空旷了院子空旷了整个人世间空 旷了。他彻夜难眠,一看见刀子,就从刀子里看见了女人的身影,因此,他出门进 门总是拿着刀子。他的这一反常举动使村里人害怕,也使儿子害怕。在村干部的劝 说开导下,他才放下了刀子,不再拿着刀子上地、走亲戚或赶集了。可是,他常常 在半夜里抓起刀坐在院子里磨。一天不磨刀子一天就坐卧不宁。 女人下世后,马长义发觉,柜子里有十双鞋。这十双鞋是女人给他做的。马长 义将十双鞋全取出来,放在柜子上,每过几天,拿到太阳地里去晒一晒,又拿回去, 照旧放在柜子上面。五年了,他连一双鞋也没穿。到了晚上,他把鞋仔细地端详一 遍,从中拿出一双,鼻子在鞋口里使劲嗅,他吸进肺腑里的除了布的味儿,针线的 味儿,颜色的味儿,还有他自己也不能说清的什么味儿吧。然后,他将双手伸进鞋 口里,一动不动,那双手仿佛在享受着鞋的温暖,鞋的棉软,鞋的润泽,鞋的迷乱。 他的儿媳妇不知道公公将鞋为什么要摆在柜子上,儿媳还以为公公向村里展示 婆婆的贤慧、能干。她将那十双鞋放进了柜子。马长义躁了,他叫儿媳把鞋取出来。 儿媳说,你把它放在柜子上招尘土,不穿也脏了。他说,这不关你的事,你取出来, 给我摆好。儿媳只好从柜子里取出来那十双鞋,旧样摆放在柜子上。 歌舞厅刚开张的那天晚上,马建华还有点担心,担心父亲被吵得睡不着觉,他 把音响控制得很有限。十一点多,马建华下了楼,进了院子,想看看,父亲睡下了 没有。父亲果然没有睡。刚一踏进院子,马建华就看见,父亲坐在院子里磨刀子。 一轮清月在院子的上空飘动着,院子里一片银白色,月光跟牛舌头一样,在马长义 身上舔动,他浑身透亮,似乎成了月光的一部分,也是银白色。马长义磨得很专注, 津津有味似的。月光下的刀子闪动着坚硬的光芒,那光亮有质感,有动感,但不刺 目。站在远处的马建华看见,父亲的身子轻轻地晃动着;一双脚似乎在踏着步子, 随着磨刀子的节奏而踏动。父亲磨刀子的节奏和楼上的舞曲十分合拍。在马建华的 眼里,父亲不是磨刀子,而是在舞蹈,跳一曲刀子舞——在乐曲中,父亲挥动着柳 叶刀,用不同的舞姿展示刀子,展示自己。刀子像月光一样燃烧。马建华看不见父 亲的表情,看不见父亲的身影,他只看见,刀子在空旷的院子里,在皎洁美好的月 光下动情地跳舞。马建华的眼里满是刀子。整个院子里,满是刀子庞大的气息。这 气息将所有的气味、声音、情绪都覆盖了。他没有耐心再看下去了,悄悄地抽身上 了楼。 第二天,父子俩相见,相互对视了两眼,瞬间的难堪之后,父子俩擦肩而过。 马长义上到三楼来了,他悄无声息地站在歌舞厅的门外,一根木桩似的,悄然 伫立。马建华拉开门,一看是父亲,叫他进去看看。马长义说,我磨刀子,正磨着 刀子。马建华这才看见,父亲提着他那把柳叶刀。马建华说,你放下刀子,进去看 看吧,你还没有见过年轻人咋跳舞。马长义说,叫我把刀子拿上吧。刀子没有啥害 怕的,马建华说,你愿意拿就拿上。马长义跟着儿子进了歌舞厅。他本来想进去看 看的。陶醉在舞曲中的年轻人,谁也没有在意马长义的到来。马长义坐在一张长条 凳子上,将刀子横放在两膝上。彩灯扫过来,刀子也五彩缤纷,波光闪烁,没有杀 气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