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梅生初来我们这里时,就引来一街人的目光;那是一个下午,她穿着一件浅地 碎黄花的布拉吉长裙,样子虽然有些忧伤,却将一条街都映得亮起来。我们这条街 叫柳荫街。每到夏天的傍晚,街上就会坐满乘凉的人们,当时大家都很奇怪,搞不 清大虎是从哪里带回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大虎在邮电局工作,过去只是一个 普通的邮递员,但自从他成立起“绿色邮递造反队”,经常率人在街上集会或张贴 大字报,名气就一天天大起来。 那时通讯还很不发达,不要说互联网,连电话也不普及,人们要联系只能靠信 件。因此邮递工作也就很繁忙。邮递员都是穿着绿制服,骑一辆挂着鼓鼓囊囊邮袋 的绿色自行车,每天在大街小巷里匆忙地穿来穿去。灵巧得像鱼。大虎的父亲当年 也是邮递员,大家都叫他尚师傅。柳荫街上的很多人都曾见过尚师傅当年送信。他 由于长年骑车走街串巷,车技也就极为高超,无论多窄的路都能像杂技演员一样穿 行自如,两个车轱辘就像长在了他的身上。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一天下午被汽 车撞死了。当时尚师傅是去送一封加急快信,骑车也是快了一些,刚刚一上大街就 见迎面有一辆旅行轿车飞驰而来。他连忙躲向路边。但为时已晚。那辆旅行轿车竟 比尚师傅更慌张,车头晃了几晃就猛地一下撞过来。尚师傅立刻被撞得腾空而起, 一直飞出很远,又砸破路边一家商店的橱窗才落到地上。事后据亲眼目睹了这起交 通事故的人说,当时尚师傅还没有断气,也就是说,倘若及时抢救还是有希望的。 但这辆肇事的汽车只是停下看了看就又急驰而去。事后大虎才听说,那辆旅行轿车 是拉着一个医生要去哪里抢救什么病人,时间很宝贵。但大虎搞不懂,那个医生要 去给看病的那个病人生命宝贵,难道自己父亲的生命就不宝贵了吗,他们怎么可以 为了去救一个人,就置另一个人的死活于不顾呢?大虎想,如果他们当时把车停下 来,哪怕将父亲一起拉走,待抢救完了那个他们要抢救的病人再来抢救父亲,或许 父亲都不会这样白白的死掉。但是,他们竟然就这样扔下父亲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了。那时大虎还在上中学。他从很小就已没有了母亲,家里只有他和父亲一起生活。 现在父亲这样一死,他也就失去了生括来源。 于是,大虎只好提前退学,去邮电局接替父亲当了一名邮递员。 大虎似乎天生就具备当邮递员的素质,不仅记忆力很好,对各种业务也熟悉得 快。柳荫街上的人渐渐发现,大虎骑车的技术竟比他父亲更加精湛,简直出神入化。 曾经有一次,他送信时遇到一个老人患了急病,他情急之下竟将这昏迷不醒的老人 背到身上,然后空着两个车把就一路飞快地骑去了医院,连当时站在街口指挥交通 的民警都看得目瞪口呆。但是,大虎对父亲的死却一直耿耿于怀。当初那辆肇事的 汽车并没有逃避责任。事后很快就去向交管部门投案,讲明这辆车是属于一所大学 的,他们当时确实是有急事。但大虎始终怀疑,这件事应该与附近的柳荫街卫生院 有关。因此后来,当他成立起“绿色邮递造反队”,采取的第一项革命行动就是冲 进这家卫生院,将这里的一切都砸得稀烂。 当然,大虎率人去砸卫生院还有另一个原因。 在柳荫街卫生院里也有一支群众队伍,叫“白衣战士战斗队”,一直与“绿色 邮递造反队”在政治观点上有很大分歧。后来这分歧就形成一种紧张的对立,又由 对立发展为以张贴大字报的形式相互攻击相互谩骂。于是“绿色邮递造反队”就编 了一首叫“四大白”的歌谣,用来挖苦“白衣战土战斗队”。所谓“四大白”,也 就是选择四种有代表性的白色物品,这样放到一起数说就会产生另外一种效果。歌 谣唱道:剥开的葱捣烂的蒜,女人的屁股——卫生院! 这首歌谣不仅形象生动,而且琅琅上口,于是很快就在街上流传开来。卫生院 的白衣战士们多是年轻女性,听了这首“四大白”立刻都气得面红耳赤。她们认为 这已不是革命的大批判,而是一种极下流的人身攻击。白衣战士都是有些文化的, 也算知识分子,创作这种顺口溜自然更不在话下。于是,她们当即也抛出一首“四 大绿”作为回击:白菜叶,西瓜皮,王八盖子——邮电局! 这首歌谣就过于刻薄了。“绿色邮递造反队”里多是一些男人,“王八盖子” 原本就是男人很忌讳的字眼,再将它跟邮电局特有的色彩联系在一起也就更暗含了 一种恶毒的意味。大虎就是被这首歌谣彻底激怒起来的。因为他母亲当年就是跟随 一个什么男人离家出走的,他父亲曾经愤懑而又伤心地对他说,一个男人,这辈子 什么帽子都可以戴,就是不能戴绿帽子。大虎身为“绿色邮递造反队”的总司令, 立刻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于是,在一天上午,他就率领着“绿色邮递造反队” 的全体队员冲进这家卫生院。“白衣战士战斗队”的那些年轻女战士们自然不是这 些造反队员的对手,卫生院立刻被砸得一片稀烂。 在这个上午,大虎又指挥着造反队员将俘获的白衣女战士都拉到街上,用绳子 捆住两手,拴到每一辆自行车的后面。造反队员的自行车都是经过特殊装备的,不 仅车轮粗大,还在三角梁的中间焊了厚厚的钢板,这样一来每辆自行车无论从外观 还是重量上也就更加威猛,更具战斗力。大虎一声令下,“绿色邮递造反队”的队 员们就牵着这些白衣女战士骑上自行车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游行。那些白衣女战 士们平时都是坐惯了诊疗室的,从没经过风吹日晒,更不要说受这样的辛苦,被自 行车拖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跑了一阵,立刻就都发际散乱灰头土脸,有的跑丢了鞋子 扭伤了脚踝,还有的连身上的白大褂也被扯得稀烂。 但是,大虎对这一次的战绩仍不满意。他已经核实清楚,当初撞死他父亲的那 辆肇事汽车就是从这个卫生院开出去的,而且当时坐在车上的那个医生也正是这里 的院长。但他这一次却没有找到他。卫生院里没有人能说清楚,这个院长现在究竟 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