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那个傍晚,大虎将梅生带回柳荫街时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径直就回自己住处 去了。这时大虎已搬进柳荫街上一处最宽敞的房子。这是一连四间的红砖平房,很 高大,每一间都有三十多平米。这里原是邮电局投递组的一个办公地点,专门分拣 信件的。现在大虎搬来占用两间,另两间就作为仓库,用来堆放造反队去“牛鬼蛇 神”那里抄家时缴获来的各种物品。大虎在这个傍晚将梅生领回去,就再也没有出 来。 街上的人后来才知道,这个年轻女人叫梅生。 关于梅生的事,是臭娘娘说出来的。臭娘娘是我们这一带的革居会主任,因此 对街上的事了如指掌。臭娘娘其实姓仇。仇作为姓氏并不读仇,在这里读球,但球 不太好听,好像是骂人的意思,尤其再和娘娘放到一起叫,球娘娘,听起来也就更 不顺耳。所以大家就还是叫她仇娘娘。这样叫来叫去也就叫成了臭娘娘。当然,叫 她臭娘娘还有一层含意。不知臭娘娘是否因为工作的缘故,对各家的隐私很感兴趣, 所以也就养成一个习惯,平时很爱听人家的窗根。我们柳荫街一带都是平房,每到 夏季,由于天热,家家户户就都敞开屋门,只在外面挂一片竹帘。这样一来也就为 臭娘娘听窗根提供了方便。但臭娘娘的肠胃很不好,经常爱出虚恭,也就是放屁, 听窗根时一旦憋不住就会噗地一声。这一来也就经常为她暴露目标。因此无论谁家, 只要听到门外传来这样一声闷响,就知道又是臭娘娘在听窗根。 据臭娘娘说,梅生是大虎率人去抄家时偶然遇到的。 大虎在这个下午率领着“绿色邮递造反队”是去柳荫街卫生院的院长那里抄家。 大虎经过多方调查,终于找到了这个院长。原来这个院长姓洪,在柳荫街卫生院当 院长只是兼职,他的本职是在市中心医院担任内科主任。据说这个洪主任是一位很 著名的内科专家,在市里同时兼着几家医院的院长,还在医科大学做兼职教授。大 虎还了解到,在撞死自己父亲的那个下午,洪主任是被接去抢救一位大学教授的。 那个大学教授正在家里干着什么突然患了心肌梗塞,已经昏迷不醒,而且把尿都尿 在了裤子里。但是,尽管洪主任乘坐的那辆旅行轿车把大虎的父亲撞死了,也并没 能挽救那个大学教授的生命。当洪主任赶到那位大学教授的家里时,发现他已经不 仅是尿,连屎都拉在了裤子里,心电图拉出的也已是一条笔直的直线。在大虎率人 来抄家的这个下午,他让人将洪主任拉到街上,指着他的鼻子质问道,就算你那一 次救了那个大学教授,就应该撞死另一个人吗?你认为用一个邮递员的生命去换一 个大学教授的生命是很值得的是吗?大虎发现这个洪主任的家里有一间很大的书房, 几乎有一百多平米,高大的书柜里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硬皮书籍。大虎问这个洪主任, 你读过这样多的书,难道读来的就是这样一些混账道理吗?!大虎这样说着,就又 想起了当年的父亲。父亲在那个下午躺在满是碎玻璃的橱窗下面,脸上和身上竟然 没有一滴血迹。父亲一向是个很爱清洁的人,他经常说,只有以这样的精神面貌去 给人家送信,才会让人家感到愉快。这时,父亲的脸上还是那样洁净,刮去胡须的 腮边显得很光滑,但脸色却苍白得像纸一样。他的身体异常柔软,似乎已被抽去了 筋骨。当时大虎真希望父亲能睁开眼,哪怕再跟自己说一句话。但父亲就那样一声 不响地被人抬走了。那只绿色的邮包仍然斜挎在他的身上,看上去松松垮垮的。大 虎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洪主任在当时为什么就不能救一救父亲呢? 这时,洪主任慢慢抬起头,看看大虎。 洪主任直到这时才知道,这个站在自己面前,正满腔怒火地指挥着抄自己家的 造反总司令竟然就是那个当初被撞死的邮递员的儿子。于是,他就对大虎说了一句 话,他说,这件事应该是一个教训,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他一定会让汽车停下来 的。大虎听了立刻睁大两眼,额头的青筋也随之暴起来,他大喝一声说下一次,难 道还有下一次吗,你还想再撞死多少无辜的人?!然后他又想一想,点点头说好吧, 既然你说是教训,那就让更多的人都来记住这个教训吧,也只有这样,我父亲才不 会白死。大虎这样说着,就开始让手下的造反队员准备绳索和标语,又爬到树上去 安装滑轮。洪主任的家是在卫生系统的宿舍大院,这里住的多是各大医院的专家主 任和一些卫生系统的领导干部。 大虎对洪主任说,你今天就来做一个反面教员吧。 洪主任看一看大虎,又看一看那些正在低头忙碌的造反队员,搞不清他们这是 要干什么。就在这时,一个造反队员走过来,用一根绳索在洪主任的肩头捆绑起来。 他的捆法很讲究,只是打了一个莲花状的绳结,套到洪主任的肩头用力一勒就越拉 越紧。然后,又将这绳索的另一头朝树上扔去。蹲在树上的人把绳索穿进滑轮,又 扔下来。另一个造反队员就打开一条竖幅的白布标语,将上端捆在洪主任的双脚上。 这时其他造反队员已将从树上引下的绳索分开来拴到各自的自行车上。他们做完这 一切,就朝大虎点点头。大虎走过来,拽住绳索试了试,又看看洪主任,然后转身 把手一挥。几个造反队员就骑上自行车同时向前用力蹬去。洪主任立刻徐徐地腾空 而起,被高高地吊在了树下。他脚下的竖幅标语也随之展开,白布黑字格外醒目。 洪主任没想到竟会是这样。他过去除了乘坐飞机,还从没有被升起过这样的高度, 低头看一看脚下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但接下来就出现了问题。那条竖幅标语被风 一吹立刻像飘带似的不停飘动,这就扯得洪主任也在空中像打秋千一样地来回悠荡 起来。大虎感觉这样会影响示众的效果,于是当即采取了固定的方法,在地上钉一 根木楔,将标语的下端拴在木楔上。这个方法果然奏效。洪主任和这条竖幅标语虽 然仍在风中猎猎抖动,却被牢牢地垂直起来。事情也就是在这时发生的。或许因为 那个莲花状的绳结捆绑不牢,也或许是固定在下面的竖幅标语用力拖拽,当时谁都 没有注意,那根束在洪主任肩头的绳索突然一松就滑向了他的脖颈。人们最先是从 那条竖幅标语发现问题的。这标语就像拴在一只什么动物的身上突然噗噗地乱抖起 来。这时大虎一抬头,发现洪主任已被勒得脸色青紫正拼命蹬动着双腿,于是就挥 了一下手让几个造反队员将洪主任放下来。但为时已晚。那根套在洪主任脖子上的 绳索实在勒得太紧了,莲花绳结简直就成了一个牢牢的死结。待终于将它解下来, 洪主任就早已断了气。臭娘娘对我们柳荫街上的人说,洪主任当时的样子非常骇人。 他大睁着两眼,还吐出一截鲜红的舌头,如同是做出一个很怪异的样子在故意吓人。 关于大虎是怎样将梅生带来柳荫街的,臭娘娘也说不清楚。臭娘娘只是说,当 时梅生正在洪主任的家里,说是他的学生,在帮他整理资料。但是,当造反队将洪 主任的家封起来之后,大虎又发现,她似乎已经无处可去。臭娘娘有些神秘地对街 上的人说,也许大虎带她回来是有什么想法呢,一个三十来岁的单身男人,见了这 样的女人还能不动心? 大虎突然带回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柳荫街上确实有些议论。但人们更关 心的还是晚上睡觉的问题。也就是说,大虎会让这女人睡在哪里。一个单身男人和 一个如此年轻的女人这样住在一起,就不能不让人多想。尽管我们这里的人都知道, 大虎一向是个正派男人,当初送信时见了女人从来都是目不斜视。但此时,人们还 是忍不住要猜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