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当天晚上,臭娘娘就去了大虎那里。 臭娘娘回来告诉街上的人们,大虎是让那女人住在了堆放查抄物品的房间里。 臭娘娘挤挤眼说,这个大虎,真亏他想得出,让那女人住到那个仓库里去,岂不是 把她也当成了一件抄来的物品么。听臭娘娘这样一说,街上的人也都笑起来。臭娘 娘在这个晚上去找大虎,是因为石井的事。在我们柳荫街的街口有一眼石井,井水 很深,每到雨季几乎要涨到井口。据说这是一眼年代久远的古井,至少已有几百年 历史,而且在这井里还有半截石碑,相传是明代哪一朝皇帝送给什么官吏的,碑上 还刻有关于这个官吏的一些功德。这种帝王将相的遗物当然是“封、资、修”黑货, 应该捞出来砸烂。曾有一群红卫兵来过我们这里,下井在石碑上拴了绳索,准备往 上打捞。但后来不知为什么,这些红卫兵似乎将此事忘记了,做好这一切准备工作 就再也没有来过。于是那根捆好石碑的绳索也就留在了井台上。臭娘娘作为革居会 主任,总觉得这是一件事情,于是就去找大虎商议,想让他的造反队来做这件事。 据臭娘娘说,在这个晚上,她一边和大虎商议就听到那年轻女人在旁边房间里 的哭声。臭娘娘有些神秘地说,这哭声很轻,也很伤心,听上去不像是在哭老师。 梅生来柳荫街之后,很少出来露面。 这越发让人们好奇,也引起种种猜测。 我和这个叫梅生的年轻女人只接触过一次。我发现她确实是一个独特的女人, 至少在柳荫街,她显得很独特。她说话时脸上的表情很少,而且不太用力,但声音 却很清晰,给人一种斯文又有些忧郁的感觉。我和她的接触是因为一件意外的事。 那时我还在读小学,跟臭娘娘的小儿子同班,所以我们几个同学就经常去他家里玩。 臭娘娘家的生活条件不是很好,屋里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床上只铺了一块粗麻 布片,一说话就响起嗡嗡的回音。但虽然如此,我们反而更喜欢来这里,因为臭娘 娘一向很宽容,允许我们在她家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情。那是一个下着下雨的下午, 臭娘娘不在家,我们几个人闲着无事,就商议着要做一只会飞的竹蜻蜓。制作这种 竹蜻蜓很复杂,要先在炉火上将竹子烧弯,还要用烧红的铁条钻孔。但当时外面正 在下雨,院子里自然不好做这些事情。于是,我们就将那只煤球炉搬进屋来。这样 忙碌了一阵,就将竹蜻蜓的雏形做出来。但就在这时,不知为什么,臭娘娘的小儿 子突然两眼一翻就歪在了一边。接着,我的另两个同学也都软软地瘫倒下去。我顿 时慌了手脚,连忙过去扶他们,想把他们弄到床上去,但是,我这时也感到一阵头 晕目眩,手上已没了一点力气。当时我们的嘴里还都在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这声 音一定很难听,也很不正常,是一种痛苦而又无力的呻吟。我渐渐觉得眼前变得迷 恍起来,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只剩了模糊的光影。就在这时,我突然在这光影里看到 一个人影。这人影很清瘦,似乎是从门外飘进来的,却又非常的灵巧。她一定是从 这里经过时,听到屋里异样的声音想进来看一看,接着就发现了我们。我隐隐地看 到她迅速将那只煤球炉搬出去,又将前后的窗子都打开。我立刻感到一股湿凉的风 吹进来。我和臭娘娘的小儿子先清醒过来,接着,另两个同学也都揉揉眼坐起来。 但他们相互对视着,似乎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没有说话,心里却用力回想着刚 才的事情。我恍惚记得,梅生一边搬动着我说,这种煤球炉是不能放到屋里的,会 出危险,你们老师平时没给你们讲过吗。她的手指白得几乎透明,而且很软,很轻, 就像羽毛落在我的身上。 事后,我一直想当面向她道谢,却总没有找到机会。 据说臭娘娘曾向她问起过此事。她也只是笑一笑。 梅生并没在我们柳荫街住很久。 没有人想到,大虎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 当然,也没有人能说出这件事与梅生究竟有没有关系。 臭娘娘直到过了很久仍在痛悔不迭。她说无论怎样说,她对这件事都负有不可 推卸的责任,她不该打捞石井里的那块石碑,更不该让大虎的“绿色邮递造反队” 去做这件事情。臭娘娘说,其实那块石碑已在井里泡了几百年,让它继续泡下去直 到遗臭万年也就是了,为什么一定要将它打捞上来呢?臭娘娘痛心地说,这样一来 就给了阶级敌人钻空子的机会。臭娘娘咬着牙十分肯定地说,这件事是阶级敌人干 的,一定是阶级敌人干的。 据臭娘娘说,就在出事的前几天,大虎曾来找她。大虎说关于这块石碑的事, 他已跟造反队的人详细研究过了,并制定出具体的打捞方案。臭娘娘一听立刻问, 是怎样的一个方案。大虎说很简单,既然这块石碑已被绳索拴好,只要在井台上用 木杆竖起一个三角架,再安装一只滑轮,然后将那根捆绑石碑的绳索连接好,就可 以拉上来。 大虎的这个计划,立刻让臭娘娘兴奋不已。 臭娘娘当即表示,如果是这样,她一定要将这次打捞行动搞得隆重一些,要请 街道办事处革委会的领导甚至是区里的领导都来打捞现场,还要请市里的“战斗报”、 “造反报”以及“东方红日报”的记者,让他们将这一次革命行动的声势造出去。 接着臭娘娘就又和大虎研究了具体的行动计划。他们决定,时间就定在三天以后。 当时臭娘娘还有些担心,问大虎三天时间够不够,是否能做好一切准备工作。大虎 立刻斩钉截铁地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这在当时是很著名的诗句,也是大家 用来激励自己的座右铭。臭娘娘也激动起来。臭娘娘像一个首长似的拍拍大虎的肩 膀,语重心长地说好啊,那就让我们只争朝夕吧! 事后柳荫街上的人们回忆,在做打捞准备的这三天时间里,几乎所有人,包括 臭娘娘在内,都没有再见到过大虎。“绿色邮递造反队”的队员们纪律严明,工作 效律也很高,他们只用了一天半时间就竖起三角架并安装好了滑轮。这个三角架是 用三根很长的沙篙立起来的,高约两丈,滑轮上的绳索也是一种很粗的棕绳。这期 间臭娘娘曾数次寻找过大虎,说有一些具体的事情要与他商议。但是,据那些造反 队员说,他们也一直没有见到大虎。 其实这在当时已经很不正常。却并没有引起臭娘娘的警觉。 正式打捞石碑的这天,我们柳荫街上红旗招展。但是,大虎却仍然没有露面。 这时街道办事处和区里的领导都已来到现场,还有一些报纸和电台的记者,考虑到 政治影响就只能按计划进行。于是,打捞工作就由臭娘娘代为指挥。臭娘娘手擎一 面小红旗,看着十几名造反队员将绳索绑到各自的自行车后架上,然后将小旗用力 向下一挥,队员们就骑上车奋力向前蹬去。就在这时,街上围观的人们突然都惊叫 起来。 臭娘娘立刻回过头,也惊得睁大两眼。 当时我也站在人群里。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那根滑轮上的绳索从 井口缓缓地被拉上来,但拉上来的并不是石碑,竟然是大虎。大虎两手下垂,那根 绳索捆绑在他的肩头,看上去就像是一块垂立的石碑。他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许多 井水正从他的脚下汹涌地流淌着。也就在这时,突然又发生了一件更令人惊愕的事 情。或许是因为大虎的身体过于沉重,也或许是那根绳索没有捆牢,突然,那绳索 从他的肩头滑脱下去,随之套在了他的脖子上。也就在这一瞬,大虎突然睁开了眼。 他目光呆滞,茫然地看着远处的什么地方。 也是在这一天,臭娘娘发现,梅生失踪了。 事后大家才知道,原来她叫洪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