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窗外的景色变幻越来越大。在城乡结合部,有几家大厂子:发电厂、啤酒厂和 水泥厂,厂区高大的烟囱终年排着污浊的烟气和粉尘,附近的居民多有抱怨。报社 开通的市民热线电话常常接到这一带居民的投诉,记者们只能层层向上反映情况。 也有环保局和人大督察办的人下来调查、走访,然而他们留下的只是匆匆的脚印, 这一带还是灰头土脸的老样子。 过了这几家厂子,就是大片大片的曼苏里人耕种着的农田了。坑洼的路面上多 了农用三轮车和摩托车,尘土也愈发嚣张了,泥土路上交错而过的车辆挟起的都是 一团团呛人的灰尘,它们无所顾忌地扑入车窗内,像是一只只肮脏的手,把人的浅 色衣服给摸出污痕来。 像以往一样,陈青一入曼苏里,最先看到的家人就是哥哥陈墨。大热天的,陈 墨依然穿着一身绿色的制服,在曼苏里的几只信筒间转来转去的,好像那绿色的信 筒里装着他生命的春天。 陈青下了,冲陈墨叫了一声:哥——陈墨转过头,见是陈青,咧开嘴笑了,憨 憨地叫了声:青——陈家四兄妹的名字,都与颜色有关。老大出生在雪天的午夜, 空中凝聚的是浓重而压抑的如墨一样的黑云,陈大柱便给他起名为陈墨。陈青虽然 也出生在午夜,但因为是秋天有满月朗照的日子,夜空是青蓝色的,于是得了一个 “青”字。陈青下面是个女孩,她出生在一个风沙漫卷的日子,天是浊黄色的,于 是叫她“陈黄”,她小陈青三岁,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却还没有出嫁,谈一个对 象就会黄一个。她自己将爱情命运的坎坷归咎于那个“黄”字。陈家最小的孩子, 是个清秀的男孩,出生在夏日的黎明,叫“陈白”,如今陈白在寒市的理工大学化 学系读博士。 陈墨称呼他的弟弟和妹妹,均用单字“青”、“黄”或“白”。 陈青叫陈墨为“哥”,马每文却不是这样。马每文比陈墨年长一些,除了年龄 的差距使他不能随着陈青称他为兄,陈墨的愚钝大概也是其中一个不可言说的缘由 吧。似乎一个智力欠缺的人是不配做别人的哥哥似的。马每文对陈墨直呼其名,陈 墨呢,他用字俭省惯了,叫马每文为“马”。 马呢?陈墨接过陈青提着的东西,一边朝家走,一边问她。 陈青说,马有事外出了。 陈墨噢了一声,对陈青说,红在家。 张红是陈墨的老婆。由于陈墨轻微智障,所以当年介绍给他的三个女人各有缺 陷。一个是因出天花而落得满脸麻子的姑娘,一个是连裤腰带都要由人帮着系的痴 呆,还有一个就是因小儿麻痹落下后遗症的跛脚的张红。陈墨说看着满脸麻子的人, 他吃不下饭;而那个痴呆老冲她笑,他嫌不会哭的女人,男人就没法疼她;反倒是 一歪一斜走路的张红,让陈墨动了心。他对陈师母说:她是个需要男人搀扶的姑娘。 而陈青的父母,相中的也是张红。她虽然不漂亮,但脑子没毛病,善良而勤恳。最 关键的,是她的名字中有个“红”字,合该是陈家的媳妇。 陈青走进土楼时,张红正坐在院落的树阴下择菜。她显然也对陈青的独自回来 感到意外,她站起来,洗了手,一边给陈青泡茶,一边问她:俺妹夫呢? 陈青说,他生意上有事情,外出了。 张红对陈青说,妈出去看人宰羊去了。 张红把一只空酱油瓶子递给陈墨,差他去食杂店打酱油。将陈墨打发走后,张 红叹了一口气,对陈青说,楼上的王卷毛又来勾搭爸了。别人偷着告诉我,王卷毛 在炉具厂那儿开了个裁缝铺子,爸常去那儿和她见面。他们回曼苏里,前脚一个, 后脚一个,还以为别人不知道呢。 王卷毛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女人,住在陈家楼上。由于土楼的上层不像下层有院 子,能栽种个花草、葱蒜什么的,所以上层的人往往利用探出的阳台,养些盆花。 王卷毛家在阳台养的却不是能散发出香气的花,而是一群鸽子。鸽子长着翅膀,你 不能不叫它飞,所以她家阳台有一扇窗始终是敞开的。鸽子里出外进的时候常常将 陈家刚晾晒出去的衣服遗落上屎,而王卷毛在打扫脱落的鸽毛的时候,喜欢把它们 顺着阳台往下撒,全都扬在陈家的院子里,呛得人直咳嗽。陈大柱为此和王卷毛绊 过几次嘴,两家为此伤了和气,见面连招呼都不打。 王卷毛的男人是个蔫头蔫脑的菜农,春夏秋三季他喜欢呆在农田里,风雨不误。 到了冬天,他就闷在家里,一天到晚地抽着旱烟。王卷毛骂她男人“大烟筒”的吼 声,就时常在冬天时一声声地响起了。 王卷毛在曼苏里做小本生意。夏天卖凉糕,冬天卖糖葫芦。他们有两个儿子, 一个在寒市殡仪馆当火化工,一个在曼苏里当菜农。他们都是年轻轻轻就结婚生子 了。也许是因为王卷毛飞扬跋扈的个性,两个儿子都不常回来。所以王卷毛骂她男 人的时候,常把两个儿子也捎带上,声称如果他们父子三人是三只鸽子的话,她会 全部杀掉,一只调汤喝,一只用辣椒爆炒,另一只红烧。王卷毛的男人这时就会眨 巴着眼睛,啧啧赞叹着,说,真会吃! 王卷毛和陈大柱的私通,始于六年前她家下水管道的堵塞。上层堵,下层就跟 着遭殃。那时正值酷暑,王卷毛家厨房漫出的刺鼻的污水顺着阳台淋漓到陈家的窗 户上。陈大柱在社区服务站就是干这一行的,尽管他满心不乐意帮助王卷毛,但为 了自家的安宁,他还是带着工具主动上楼帮忙了。这次管道疏通的结果是,王卷毛 家的管道从此后经常性地堵塞,而且都是在她男人下田的时候,她每次都会站在二 楼的阳台上,高声大气地冲楼下的陈大柱吆喝:老陈,管道堵了,来通通啊!陈大 柱嘴上嘟囔着,怎么又堵了?可他唇角泛起的却是喜悦。次数多了,陈师母就起了 疑心。有一回,陈大柱疏通管道回来,白棉汗衫上沾着两根微黄的卷毛,只有王卷 毛才有这样的头发,陈师母冷冷地对丈夫说,以后她再吆喝堵了,你不能去通了! 陈青那年正要和马每文结婚,每天都出入家具城和百货商城,打扮着家和她自 己,根本没有察觉到父母间的不和。只是到了出嫁前夜,陈黄悄悄对她说,父母铺 两床褥子睡了,一个炕头,一个炕稍。陈青问为什么?陈黄就把父亲隔三差五上王 卷毛家疏通管道的事对陈青讲了。还说王卷毛常常宰杀鸽子犒劳父亲。陈青气得眼 眶涨疼。到了婚后第三天回门的日子,陈青走进灶房,看见母亲花白着头发站在水 池旁,用唯一的手洗着杯盘碗盏的时候,她不由得抱着母亲的肩膀哭了。陈师母明 白女儿为什么哭,她对陈青说,你爸说了,以后再不上楼了。唉,他跟我说,他从 来没有被一个女人用两条胳膊紧紧搂过,那滋味太好了,他抵挡不了啊。我从来没 有搂过你爸,也没法搂啊。他做那事也就做了吧,他不该责怪我,说我像根木头! 他得知道,就是这根木头给他养活了四个孩子!母亲哭了,陈青却止住了泪水。她 用母亲刚洗刷好的一只酒杯倒了满杯的高粱烧酒,端着它走进客厅,酒足饭馆的陈 大柱正跷着二郎腿和新姑爷舒服地聊着天呢。陈青镇定地走向父亲,将酒从容不迫 地从父亲的头上浇下去,然后将杯子摔在地上。杯子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粉身碎 骨了。从那以后,陈大柱果然变得规矩起来了。 男女一旦有了私情,要求对方做什么事情时总是理直气壮的。陈大柱不理睬王 卷毛了,可她却找上门来理他。她是个聪明人,不再提疏通管道的事,她会吆喝陈 大柱:哎,老陈,我家的窗玻璃碎了一块,你帮着我镶块新的?再不就是:老陈, 我要把衣柜挪个地方,你帮着我搬搬吧?陈大柱当着家人的面一脸尴尬,回绝不是, 不回绝也不是。陈黄就对王卷毛说:你又不是没有男人,让你家男人干你的活不是 更对路吗!王卷毛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急赤白脸地说:我家男人下田去了,再说他 不懂怎么干活。陈黄更加直白地说:他不会干活,不是还在你身上干出了两个儿子 吗?虽说有一个在殡仪馆天天跟鬼打交道,可他总归是个能撒尿会吐痰的人啊!陈 黄的恶语,带给王卷毛的羞辱可想而知了。她被气回了家,站在楼上跺脚,将楼板 震得嗡嗡响。她骂陈黄是个丑八怪,这辈子别指望嫁出去了。从那以后,但凡陈家 有点什么不顺的事,被她知道了,譬如陈黄谈崩了对象,陈大柱丢了钱包,陈白暑 假回来时不慎摔碎了眼镜,陈师母在雪中跌断了一根腿骨等等,王卷毛总要宰上一 只鸽子,用辣椒爆炒了庆祝。这时会有两种东西飞旋而出,一个是王卷毛幸灾乐祸 的粗哑的歌声,一个是辣椒窜出的辛辣的气味。辣椒是生性风骚的调料,东蹿西跳 的,最能挑动人的欲望。它每次跑下楼,都会熏出陈家人的眼泪。几年来陈家不如 意的事情是不断的,所以王卷毛把那一群鸽子都宰光了。 陈黄在曼苏里敬老院当服务员。它是寒市民政局下属的一个单位,里面收留了 二十多名鳏寡孤独的老人。财政拨款的事业单位,人员工资有保障,待遇也高。所 以敬老院是最令曼苏里人眼红的一个单位。而陈黄在此之前一直在兽医站当兽医, 由于生意清冷,每年只能开一两个季度的工资。陈青和马每文恋爱后,马每文靠着 他的社会关系和金钱,把陈黄调到敬老院,让她由伺候牲畜改为伺候人。婚后不久, 他又把在废品收购站打杂的陈墨塞进曼苏里局,使他穿上了制服,让陈墨成为了一 名正式工人。局配发给陈墨一辆自行车,车后座儿的一左一右吊着两个方形的墨绿 色帆布信袋。每当曼苏里人看见陈墨驮着两个鼓鼓囊囊的信袋走街串巷投送信报, 或者是陈黄穿着白棉布工作服去菜市场为敬老院采买东西时,人们会发出啧啧的叫 声,说,看人家老陈家,大闺女嫁了个好主儿,把一家子都带起来了!劁猪的给人 喂饭去了,摸脏瓶子的手摸干净纸去了,这世道,妈妈的! 陈黄在兽医站,劁过无数的猪。每当她听到这样的议论时,气得脸都扭歪了。 陈墨呢,他到底生性愚钝些,从不把别人的话往坏处想,他嘿嘿笑着,于是路人就 逗引他:你小子行啊,家里有个红,奶子大;家外还驮着个绿,也是一对大奶子, 里里外外都有你啃的!陈墨知道人们在拿那两个大信袋和他开玩笑,他说:家里的 是肉的,家外的是纸的!陈墨的话带给人的快乐可想而知了。 马每文为陈家兄妹安排了可心的工作,岳父岳母也就格外看中他。马每文每次 驾车带陈青回来,总会成为陈家的节日。陈师母会从菜市场提回现宰的鸡和鱼,陈 师傅也会帮着淘米择菜、摆筷置盏,马每文被恭敬得春风满面的。每次他们离开曼 苏里,家人在送行时总要跟着车走上几百米,那时马每文就会把车开得像牛车一样 慢。陈青最受不了这情景,感觉是看一群乞丐在可怜巴巴地跟着一个富人,等待施 舍。这时她会屈辱地呵斥马每文:摆什么谱儿,快开呀!马每文加大油门,车速骤 然而起后腾起的滚滚尘土把家人罩在黄色的迷雾中,陈青的心会撕裂般地痛起来。 所以,最近两年,她很不情愿回到曼苏里。 陈师母的美貌遗传给了陈青,而陈黄继承的则是父亲的丑陋。陈黄身高只有一 米五,小眼睛,塌鼻子,皮肤黑而粗糙。陈青和陈黄站在一起,很难有人相信她们 是亲姐妹。陈黄常常抱怨母亲:你怀我姐的时候一定天天喝牛奶、看美景;怀我的 时候一定是天天吃粗粮、捅炉灰! 陈师母是不爱笑的,陈黄这么一说,她往往就会笑了。她笑的时候是不出声的, 就像她有了委屈也不出声一样。 陈墨打回了酱油,张红就不再讲公公和王卷毛的事了,她开始说陈黄的事情了。 陈黄嫌自己个头太矮,服用了一种增高剂。谁知吃了一个月,身高毫厘未长,唇上 却生出了毛茸茸的黑胡子。她悄悄剃光了胡子,谁想到它们就跟割过的春韭一样, 又不屈不挠地长了出来。陈黄长了胡子后,人们都说她要变成男人了,她为此哭了 好几场。以前她喜欢在周末回家住上一宿的,现在已经有半个多月不回来了。 张红叹息了一声,陈青也跟着叹息了一声。她在叹息声中去寻母亲。 张红说,最近一个月,在曼苏里的南头,也就是废弃的砖窑厂前,有人现宰现 卖活羊。宰羊人是三一屯的养羊户,他每次行二十里路,蹬着三轮车载来一只羊。 曼苏里的清真饭馆很得意他的羊。这个人很怪,明明一天可以卖两三只羊的,可他 偏偏只驮来一只,所以想买鲜肉的人就得提前候着。宰羊人大抵中午到,抽上一支 烟后,他会把羊绑在青灰色的水泥柱子上,麻利地将刀子伸向羊的颈窝。羊血咕嘟 咕嘟地流向盆子,泛着血沫子,冒着热气,饭馆的店主就能做他最拿手的羊血汤了。 他宰羊从来不用第二刀。卖了羊后,宰羊人会踅进一家小酒馆,要上两个小菜,喝 上半壶烧酒,然后驮着张羊皮回去。如果他有两天不来,人们便不往好处猜想,以 为他喝得醉醺醺地蹬着三轮车,被沿途的车马给磕碰着了。然而不出第三天,他又 载着只咩咩叫着的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