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过了两天,张保国给陈太学打电话,说陈太学,你那些玩意是从哪里弄来的, 那么好吃,我准备再去买些。陈太学说,嗨呀张局长,这些事你交给我办就是嘛! 张保国说,那就辛苦你哟。陈太学一听,情绪更激烈了,说张局长你这是……好像 张保国说他辛苦,是批评他。放了电话,陈太学沉了脸,抹了几把头发。他的头发 越见稀少,寡黄寡黄的头皮一坡一坡地露出来。三十多斤鳖,说啥也不该两天就吃 完的,张保国一定是拿去送人了。 想到这点,陈太学几乎有些同情张保国了——我给他当孙子,他又给别人当孙 子,就跟狼吃羊、羊又吃草没啥区别。娘的,这世上谁都不好过。 认识到这一点,陈太学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让自己的心变成石头了。 在那之后的一个月内,陈太学连续三次去为张保国买鳖。去得多了,他就跟养 鳖大王熟了,两人不但说场面上的话,还说私事。没想到这一说,竟成就了一桩婚 姻!养鳖大王有个女儿,名叫秀莲,已二十三岁了,还没找到婆家。当然并不是找 不到,而是跟陈福一样,高不成低不就的。陈太学一听就动了心,说他有个儿子, 今年二十七,也未婚娶。 两人暗地里对彼此的家底作了一番细致的调查,就私自定了下来。 照养鳖大王的意思,由他们各出一半钱,在高州新城给儿女买一套好房子。对 出这一半钱,陈太学倒一点不为难,他感到难的是选定买房的地方。他自己都难以 解释的是,他为什么会对高州城有一种来自精神内部的抗拒。他说,何必在高州城 买房呢,去我们巴川县城不行吗?养鳖大王嗤笑了一声:那鬼地方,一泡尿就淹死 全城!养鳖大王是一个特别喜欢扁嘴的人,他有棱有角的嘴一扁起来,眉宇间就透 出一股子藐视一切的傲气。陈太学瞧不起他的这股傲气,觉得他到底是土财主,不 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同时,陈太学又特别佩服他的傲气,他从养鳖大王的嘴角, 看到了另外一种人生,他从骨子里向往的人生。 陈太学扳不过养鳖大王的手腕子,只好同意在高州新城买房。 这些事情都谈妥了,才让两个年轻人见面。 不过没什么好说的。陈福啥都听父亲的,那次远走浙江的叛逆,是他灵魂的河 流里唯一冒出水面的礁石。至于养鳖大王的女儿秀莲,自她醒事之后,就深深浸染 在与周围邻居有意隔膜的气氛之中,从血液里就认同她要嫁人就必须嫁富人的观念。 养鳖大王和秀莲对陈福满意到什么程度,陈太学没有把握,陈福也没有把握,那个 脸上长满小痘痘的女子,跟她父亲一样干练,谈恋爱就像养鳖卖鳖,做得一板一眼 的,从不表露儿女情长。反过来,陈太学对秀莲倒是特别满意,他满意的不仅是她 父亲的财富,还因为她说一口普通话!来她家买货的,高州人只占一小部分,大部 分都是重庆、成都等地来的,而且又多不是成、渝本地人,而是来这些地方做生意 的外省人。这些人能听懂一般的四川话,对高州方言就听不懂了。为了做买卖,秀 莲主动学起了普通话,她只是一个小学毕业生,学普通话很困难,至今也只能说 “川普”,但至少外地客人能听懂了。只要有外地客人来,就是她跟他们谈生意。 她的干练就是这么操出来的。为了强化训练,她平时也说普通话。能找一个说普通 话的儿媳,陈太学感到透心的满足。 听说何奎在重庆找了个女人,就算那女人是城里人,可她会说普通话吗? 给两个年轻人的房子很快买上了,到一月中旬就结了婚。娶儿媳那天,陈太学 分做两拨请客,上午,他又把几十斤鳖送到了张副局长家里,中午在金沙滩请张副 局长等人吃饭,晚上在工地上请工人。陈太学对工人们说,尽管吃,尽管喝,晚上 这顿不要钱!大家都吃得很高兴,喝得满面通红,工地弄得喜气洋洋的。 但有一个人没来。就是那个身体瘦弱的黄头发女子,她独自躲在工棚里,静静 地抹泪水。 夜里,马芬熟睡之后,陈太学就把今天送给张保国的鳖钱记在那个秘密的小本 子上,对着那个小本子说,张保国呀张保国,我送你那么多鳖,换回一个说普通话 的媳妇,也算值了! 到后半夜,陈太学的心就发痒了,早被搁置一边的大荒村,在他心里轰轰烈烈 地复活过来。 他决定,今年春节,一定要带着全家人回去一趟。旧历腊月二十九这天,陈 福夫妇天没亮就到父母的租房里,那时候陈太学早已起床,烟都抽了两三支了。大 家就等着马芬。马芬来到高州城,比在家里更累,她本想找女儿来食堂帮忙,可女 儿一家都跑到新疆落户去了,食堂就靠她一个人撑持,好不容易等到工人放了假, 就只想睡个懒觉。陈太学不停地催她:婆娘家的,就是罗嗦!他恨不得打个喷嚏就 回到大荒村去了。陈福一副度蜜月的样子,看上去比平时更羞涩,倒是秀莲大大方 方的。秀莲说爸,让妈慢慢穿嘛。秀莲又说,爸,你们也买套房子吧,我们住那么 好,你们住这么烂,我们这心里堵。陈太学使劲地吧嗒了几口烟,说秀莲呢,我们 住猪窝狗窝有啥关系?只要你们好就行了,你们好,当爹妈的就宽心了…… 从巴川县城开出的船,本可以直接在老君山脚停靠,但陈太学先就计划好了, 不在这里下,去镇上再下。这是今年的最后一个赶场天,村里上街办年货的一定多。 陈太学一家到镇上,已是下午三点过,但集市上的人还很稠。陈太学直接就带着家 人去了榨油厂。大荒村人来赶场,回家之前都喜欢聚在榨油厂外面的小坝上歇口气。 那里果然有好几个,除了小兵,别的都是从外面打工回来的。鼻子冻得通红的小兵 首先看见了陈太学,大声叫,学爸!陈太学那天穿了件前两天才买来的呢子大衣, 他将肩膀一抖,大衣差点落到地上。他并没回应小兵,把步子放慢了。朝村里人走 去,摸出烟来,挨个发。他发的是十四块钱一包的娇子,他知道哪怕你就是到北京 打工,也只能跟他在高州城一样,抽两块钱一包的烟就不得了。那些人接过陈太学 的烟,自以为比陈太学见过世面的眼神一下子就消失了。他们把烟点上,问陈太学 一家路上辛苦,并好奇地打量站在陈福身边的秀莲。陈太学说,这是陈福屋头的, 言毕就看着秀莲,意思是希望她说几句普通话,可秀莲只是笑了笑,并没说话。 小兵见陈太学带了些包裹,就将一个最大的放在自己背篼里,说走吧。 陈太学说,莫慌嘛,你们吃饮食没有?几个人有些不好意思,说这点路,吃啥 饮食哟。陈太学说这咋成呢,反正时间还早,吃了再上路。小兵本来不想去的,由 于父亲得了麻风病,他和母亲都很自觉,一般不跟人同桌吃饭,尽管他和母亲既不 脱眉毛也不烂指甲,而且经过多次检查都确诊无病。但陈太学说,走走走,都去! 饮食店大都不营业了,一行人找到中街,才看到一家没关门的。店里冷目秋眼, 额头上长了个大瘤子的老板正在清扫灶台,看来也是准备收拾妥帖好回家过陈太学 细声说,有啥好吃的?老板看也不看他一眼,边抹灶台边说,新年大节的,好吃的 都弄到家里去了。可这时陈福叫了声,好大一条鲢鱼!在厨房的正中间,放着一个 紫色塑料盆,盆里装满了水,那条鲢鱼却丝毫也不能动弹,因为它长长的身子像铁 丝一样被圈在了盆里,只露出幽黑的脊背。陈太学听见儿子叫,走过去看了,出来 说,就把那条鱼给我们弄来吃了。老板说,那不是拿来卖的。陈太学的脸色很不好 看了,说我给你一百块一斤卖不卖?老板嗤了一声,显富啊?两百也不卖!陈太学 的手又出汗了,脸上的皱纹鼓起老高。小兵和那几个人就劝:他不卖就算了,我们 不吃就是。可陈太学不愿出门,嘴唇风快地哆嗦着。老板见状,终于放下抹帕,语 气和缓地说,师傅,我不是不卖给你,这是我留下来明天团年的,我女儿女婿要带 着小外孙从西藏回来,他们多年没回来过了。可陈太学的嘴唇还在哆嗦,不愿走, 马芬把他推了出去。 街上的摊子都还没收,陈太学让陈福给每人买了一袋饼干,又买了一瓶矿泉水。 接着又买带回家的鞭炮、花生、糖果。他买了两麻袋鞭炮,花生和糖果又各买了一 麻袋。两几个村里人见他这阵势,唬得大气都不敢出了,争相把沉重的麻袋往自己 的背篼上放。 刚从中街出来,陈太学的肩膀就被重重地碰了一下。那时候,他脑子里想的全 是那个餐馆老板,他想我当时应该摸出一大扎钱来,扔到他脸上!由于后悔没那样 做,他的愤怒就越发的浓烈,被人这么一碰,他唯一的想法就是骂人。他抬起头 (碰他的人比他高出许多),说你他……还没把最难听的话骂出来,他就觉得不对 劲了,因为这个人正朝他笑。这是谁呢?陈太学不认识,可那个人认识他,他说太 学,好些年没碰见你了,你还是这么精干。陈太学脸上的肌肉松弛了,唔了一声。 那人又看着陈太学身后的陈福,说这是你娃娃吧?陈福笑了一下。那人说,太学, 那年你带他来农机站的时候,又瘦又矮的,现在长这么高了,像绳绳儿拉起来的一 样。这时候陈太学才明白了,这个人是老蒲,就是曾借给他十块钱并让他打借条的 老蒲。他的年龄跟陈太学差不多,可怎么显得这么老了?他戴着鸭舌帽,头上没盖 住的部分全是白发,还掉了好几颗牙齿,说话时关不住风。陈太学的心里像突然停 电的灯泡。尽管那十块钱老早就还了,但既然老蒲提到去农机站的事,证明他记得 自己曾经帮助过陈太学。 陈太学不想回忆过去那些苦痛的经历,同时也怕老蒲在秀莲面前多话,很想马 上脱身。可老蒲却热情得不得了,他以前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人一老,话也就 多了起来。他望着陈福说,大学早毕业了吧?在哪里工作?陈福的脸红了,陈太学 却把话抢了过去,小声说,在高州城。老蒲说不错不错!接着又问,在干啥?陈太 学望了一眼后面,秀莲和婆妈在说什么,但是小兵他们几个背着沉重的麻袋或包裹, 正低眉顺首地站在他身边,他跟老蒲的对话,小兵们一定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陈 太学觉得脸都丢尽了,没回老蒲的话,反过去问老蒲的孩子,老蒲将头一昂头说, 我的娃娃不成器呀,我儿子在复旦大学读了博士,就留在学校教书,女儿就更没出 息了,大学都没考起呀,就在我们镇上的百货商场当售货员。 陈太学的太阳穴像敲鼓一样,说老蒲,我要赶路,空了再摆谈。话音未落,就 迈开了步子。 直到走出上街,陈太学都如在梦里。 上街尾子上,有一个小小的土坝,土坝对面就是百货商场。商场里面有不少人, 买碗,买灶具,买来年犁春水田用的铁铧。陈太学朝那边望了望,心里突然涌起一 潮渴望。 他没跟任何人商量,直接就过了土坝,进到商场里去。后面的人也只好跟去。 虽然叫商场,其实只有一层楼,只是比较大,里面的售货员,有十多个,有的 忙得不可开交,有的闲得在怀里抱个暖水袋。这十多个售货员,男的占了多半,女 的只有一个是年轻人,毫无疑问,年轻的这个就是老蒲的女儿了,她跟老蒲的父女 关系一眼就看出来了。老蒲的女儿就属于闲得抱暖水袋的人,倒不是她偷懒,而是 她卖的都是高档品,没有买主。 陈太学点燃一支烟,朝那边走了过去。他走到柜台前,往货架上瞅了两眼,看 准一床标价八百六十元的毛毯,说,那个拿一床。 老蒲的女儿把身子靠在柜台上,细声细气地说,你把价看清楚哟,贵哟。 她是真心实意地提醒陈太学。陈太学虽然披着呢子大衣,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是假呢子。最特殊的标志是陈太学把毛衣扎到了裤腰里,他穿了两件毛衣,两件都 扎到裤腰里。老蒲的女儿觉得,只有山里的农民才这样穿,一是山风太烈,二是毛 衣质量差,扎起来才能保暖。 陈太学一口就吸掉了半支烟,见老蒲的女儿还是笑眯眯地看着他,没有取毛毯 的意思,他猛一巴掌拍在柜台上:再贵也是要钱不是要命嘛! 柜台的玻璃裂开了一条口子,老蒲的女儿吓得浑身一颤,暖水袋掉在地上,摔 得哎哟一声。很多人围了过来。商场经理也过来了。那时候,老蒲的女儿早站在方 凳上,将货架顶端的毛毯往外拉。当她把毛毯放在陈太学面前时,陈太学又将柜台 拍了一巴掌:再拿一床!柜台上的玻璃终于被震裂一块,簸到地上,碎成一包渣。 经理对陈太学说,同志,莫发气,有啥事好商量。接着转过脸,朝痴站着的老蒲的 女儿吼,傻了哇,还不快取!老蒲的女儿慌脚忙手地又往凳上站,一只脚踏上去, 凳子就翻了,她一个前扑,头差点撞在货架上。待她终于费劲地将毛毯取下来,早 是一脸的泪水。陈太学摸出十八张百元大钞,说不找了,零钱算我赔你们的玻璃。 经理腰一弯,随后命令老蒲的女儿:还不快给赔个罪!老蒲的女儿挂着泪水,对昂 首阔步走出老远的陈太学说,同志,对不起。 跟在陈太学后面的小兵几人,再一次被他镇住了。可陈太学的老婆、儿子和儿 媳却不理解,尤其是马芬,此前商量过要来镇上买鞭炮、花生、糖果,从没说过要 买毛毯的呀。虽添了一个秀莲,可死了一个老太婆,家里的被具是够用的,就算要 买床新的给儿子儿媳盖,也没必要买那么贵的毛毯呀,更没必要买两床呀!尤其是, 那块一巴掌就能拍烂的玻璃能值几个钱?二十块不得了么,丈夫却扔出去八十块! 马芬觉得,陈太学今天简直是疯了! 可她并没制止他,因为她被丈夫的怒火和架势镇住了。 她哪里知道,她的丈夫陈太学,现在才感到心里舒服了些…… 除夕的晚上,陈太学就要放鞭炮了。那是冬日里一个少见的晴天,只是空气干 冷。陈太学家很早就吃了晚饭(粮食都是村民送的,陈太学要给钱,可送粮食的人 说啥也不要),陈福就照父亲的吩咐搭一架楼梯,搁在院坝边那棵古老的杏树上, 爬上去绑架子。村民一问,才知道他是去搭“炮台”。天光刚刚收尽,星星还没出 来,如战火般的鞭炮声就响起来了。陈福坐在绑好的架子上,手里支一根长长的竹 竿,让鞭炮在那竹竿上炸响。那根竹竿上的爆完了,站在树下的陈太学又把另一根 捆上鞭炮的竹竿递上去。 那天夜里,除了陈太学家,整个大荒村没一家敢放鞭炮,即便买了几颗的,也 不敢拿出来放,更不要说烧爆竹了。陈太学家的鞭炮放了几个小时,硫磺硝烟笼罩 了整个村落。那棵见证了岁月沧桑的老杏树,年年春天都要开一树粉红的花朵,夏 季奉献硕大的白果,可从那以后,它就没再发芽,更没开花——它死掉了!里人说, 那棵杏树是被它主人家的富贵吓死的…… 鞭炮声停下来后,村里很多人都陆陆续续挤到陈太学家去了,连那些想打麻将 想得手痒的人,也暂时不上牌桌,先去陈家看看。陈太学家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 陈太学把进来的人暗地里数了数,他发现,除了何奎一家,差不多都来了,这就证 明,今晚上没有人去何奎家坐!而除夕夜谁家的客人最多,历来都是最检验人气的。 要是往年,何奎家早就挤爆了。 陈太学的心里,又涌起从镇百货商场出来时的那种舒服感。 一个偌大的簸箕放在靠门的地方,里面花生和糖果混杂在一起,不管是谁,只 要跨进门槛,马芬都捞一捧递过去。那些人将这些奢侈品往荷包里揣,心里喜滋滋 的,说,我们来看看陈福家的。秀莲坐在正对门的火堂边,一进门就能看见,由于 初婚,她脸上的小痘痘变得更多更密。 每进来一个人,陈太学就给秀莲介绍,意思是让秀莲打声招呼。只要她打招呼, 普通话就出来了。可是,秀莲自始至终没打过一声招呼!她的招呼就是笑,笑一笑 就完了。这女子,只有做生意的时候才伶牙俐齿,平时就像个泥菩萨。陈太学说, 秀莲,他们没去过高州城,你祖祖辈辈都住那里,你就给他们说一说那里的事嘛。 秀莲又是一笑,不过到底说话了。她说我还不是跟你们一样,是住在乡下的,有事 才往城里跑一趟,我能说出个什么来呢?秀莲的话一出口,陈太学的脖子就梗起来 了。她说的不是普通话,而是高州土话!陈太学说,秀莲,你像平时那样说话嘛, 你这样说话他们听不懂。可是村民们马上说,不跟我们这里的话一样吗?很好听的 呀!秀莲也说,都是一条河上的人,咋听不懂呢?还是高州土话! 陈太学的手上出汗了。他觉得,由他挑选的这个儿媳妇,远不如想象的那么好。 秀莲说话声音柔和,而且一说一笑,村民觉得她挺平易近人的,于是也想表达对她 的亲切。乡里人表达亲切的方式很特别,说白了就是拿男女开玩笑。一个陈福该叫 嫂子的人伸了脖子说,陈福,你婆娘没爬过山,上来的时候是不是你背的?听了这 话,陈太学和马芬的脸色都变了,婆娘这个词用在秀莲身上,实在太难听了。这不 等于是把秀莲的身份降得跟她们一样!马芬此前并没有这样的想法,现在她有了, 当她将花生和糖果递到别人的手里,别人抖抖索索又急不可耐地伸手过来接的时候, 一种非常奇异的感觉就像搔痒痒,搔得她浑身通泰。因为这种感觉的存在,她猛然 间就理解了丈夫在百货商场扔出八十块赔一张玻璃的事情。 陈福那时候独自一人默默地站在街檐上,也就是他奶奶坐着死去的地方,并没 听到那个嫂子的问话。陈福没回话,柴屹崂里一个声音却回话了:他们那里不兴叫 婆娘,都叫爱人。大家这才注意到陈太良蹲在那里,话就是他说的。哥嫂回来了, 侄儿和侄儿媳妇也回来了,陈太良感到很幸福,虽然今天团年的时候哥嫂没叫他一 起吃,嫂子也没像对待别人那样,给他糖果和花生,但他进屋来,哥嫂并没赶他出 去,这使他觉得,母亲去世后自己还是有靠的。 正月初一清早,陈太良去山里给哥嫂砍柴。不知什么时候,外面飘起了鹅毛大 雪。雪在一夜之间把大山都落白了,中午过后,陈太良背一大捆青冈棒回来,卷曲 肮脏的衣领里冒出腾腾热气,眉毛和胡子上却挂着冰花。那时候陈太学他们已吃过 饭,见陈太良把柴倒在了街檐上,马芬便黑了脸,去给陈太良添饭菜。她只给陈太 良添了一份菜,是猪蹄花。陈太良坐下就吃。他首先去拈猪蹄花,拈起来一块,是 光骨头,再拈一块,还是光骨头。一整碗蹄花,都是把肉炖化了的光骨头。陈太良 把骨头的一端嘬进嘴里,滋溜溜地吸里面的油水。 陈太学之所以要这么多柴,是因为他要请客。大请。不是请从镇上帮他把东西 背回来的几个人,也不是请给他送粮食的人——说是大请,其实他预备的客人只有 一个:何奎。何奎现在还没回来,听说初二、最晚初三就回来了。他请何奎的菜, 计划了满满一桌,除了鳖,还有特意从金沙滩购来的稀罕之物。陈太学相信,那些 东西何奎不仅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他要用这顿宴席让何奎明白一个道理:在现今 的社会,能挣钱才是本事,你大学生怎样?挣不到钱,大学生顶个球用! 可是,一直等到初六,陈太学不得不第二天就离开了,何奎也没有回来。 没能请上何奎,简直成了陈太学的一块心病…… 初六那天晚上,有九个人去找陈太学,都是想去他手下打工的。这其中包括从 外省回来的几个人。看来陈太学的确发财了,跟着他干,就不必跑那么远的路,不 仅节约了一大笔车旅费,还能在一年中多回来两趟,照看家里。陈太学适当地摆了 摆架子,就说,看在乡里乡亲的分上,我都收下了。他正需要工人呢。他工地上很 多人都走了,那个没吃陈福喜宴的姑娘,谁也不知道她是在哪一时刻悄然离去的。 九个人刚出脚,小兵的母亲来了,她是来求陈太学把小兵带走的。这个年纪轻轻就 枯萎了的女人,走路时眼光总是看着地下,好像前一时刻她才丢了钱包似的。来找 陈太学之前,她跟儿子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小兵怎么放心把母亲一个人留在家里呢? 可她说,我这鸡爪疯也不常发,家里就那点田地,我做得出来。小兵还是不愿离家, 话说尽了也不听。她给了儿子一巴掌,骂他是没出息的东西。儿子哭了,她没哭。 她把眼泪吞进了肚里。儿子都快满十七岁了,过几年,就该成家立业,而她和丈夫 显然没有任何能力为儿子做些什么,只得狠心地把他赶出家门,让他自己去寻条出 路。 陈太学本来不想要小兵,那九个人,多多少少都有出外做工的经验,小兵却只 懂得做庄稼。但马芬为小兵说了情。小兵那孩子实在太乖了,虽然从小就担起了家 庭的重担,可他脸上没有苦相,老是单纯地笑着,又特别懂礼貌,不管对谁,该叫 啥叫啥,从不乱辈分。尤其是,在整个大荒村,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小兵那么“简 便”(愿意帮助人)的,他不知帮马芬背了多少捆柴,背了多少袋肥料。最难的是 背肥料,从镇上买来,小的五十斤一袋,大的百斤一袋,要爬那么高那么陡的山, 作为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真是难死了。只要小兵碰见马芬背肥料,都把马芬的肥 料接到自己的背篼上,压得他的嫩骨头嘎吱嘎吱响,汗水走一路泼一路。背回来后, 马芬留他吃饭,他说做这点事,吃啥饭呢。 第二天一早,陈太学一家带着招募来的十个工人,离开了大荒村。 陈太良把哥嫂送出了门。直到哥哥走过村口那棵枝桠蔽日的檬子树,他都怀着 期待,总觉得哥哥会回转身给他几十块钱的,但陈太学没有,他连头也没回。回 大荒村之前,陈太学已经给张保国拜过年了,由于现在没过正月十五,自然还要再 去拜一次。陈太学这一拜,又为自己揽到了一桩新差事。张保国说他有个表妹住在 成都都江堰,前些日,表妹被她那狼心狗肺的男朋友给骗了,寻死觅活的,很可怜。 张保国说他本来应该亲自去看看她,可新年伊始,市里会议很多,实在脱不开身, 希望陈太学帮他去走动走动。 陈太学为难地说,就凭我这样儿?张保国给他打气,说你去就是了,没关系的, 你就说是我让你去的。既然如此,那就去吧。陈太学当然不会打着空手去,他提了 一个大口袋,口袋里装着他从亲家那里买来的鳖,还有十余斤银耳,此外身上还揣 着五千元钱。那女子并不住在都江堰城里,也不住在都江堰景区,而是顺着岷江往 上游走,离开景区之后,还有二十多分钟车程。那真是一个美得让人发愁的地方, 岷江在这里变得很窄,碧蓝的溪流似的,每一丝水纹都幻化出宝石般的仿佛能称得 出重量的光芒。江上有座宽大的木板浮桥,陈太学从桥的南岸走到北岸,便进入了 葱茏苍翠的竹海。竹海里铺着整洁舒缓的石梯,石梯两旁,除了竹,还有珍贵的桫 椤树。林子里没什么动静,连一声鸟叫也没有,只有竹叶雨点一样无声地飘落。陈 太学爬出一身汗,才看见了隐藏着的点点白房,这是岷江北岸著名的“竹雾别墅”。 陈太学见了张保国那个只有十八九岁的表妹,把礼物和钱给她,屁股连凳子也 没挨一下就离开了。她浑身珠环翠绕,骄傲地挺着下巴,一点也没有张保国说的寻 死觅活的样子。尤其是那个五十多岁的妇人,陈太学开始误认为是这女子的母亲, 可她在女子面前垂首哈腰,恭恭敬敬,分明就是一个保姆。 陈太学明白了,那女子根本不是张保国的表妹。 张保国派他来,不是劝慰,而是让他帮忙拿钱养。 他的腰就像被人砍了一刀! 在老家获取的那一点豪情,早像气泡一样破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