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从那以后,陈太学每隔些日子就自动跑一趟都江堰,送去特产和几千块钱。他 把每次的花费都记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却从不向张保国提起。张保国倒并不装聋作 哑,一有机会,他就问陈太学,你又给我表妹送东西去了?陈太学把两只手握起来, 做出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说,那叫啥东西呀!这时候,张保国总是像对自家人说话那 样,嗔怪一声,你这个陈太学呀! 从张保国这个角度讲,他真是把陈太学当成自己人的,因为他需要这样一个人。 认真说来,陈太学究竟给了张保国多少好处?难道张保国真就稀罕去金沙滩吃饭, 稀罕在麻将桌上赢他一些钱,稀罕他隔三差五地提来几只鳖吗?老实说,张保国并 不稀罕这些。他手下和别的包工头送给他的,比陈太学不知超出了多少倍,但张保 国看得很清楚,那些人都不及陈太学耿直,不及陈太学可靠。有两件事情给了张保 国很大的触动:一是陈太学在高州城请不到他,竟然不辞辛劳追到成都去请;二是 陈太学的母亲去世后,他还陪着打了一整天牌。这第二件事,是陈太学在母亲去世 一个月后说出来的。那天他请张保国喝酒,陈太学喝多了,就像孩子一样哭,像孩 子一样说到母亲。跟张保国一起的人,把陈太学像狗一样地训斥,但张保国没有。 近十年来,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灵魂中还有柔软的地带,那里在隐隐作痛。正是 因为有了这种感情,后来开发翠屏山,那么多人都没要到活做,而他把活给了陈太 学。 现在很少有人知道,张保国也是农民的儿子,而且家里比陈太学当年还穷。张 保国认识到,贫穷不仅是一种生存状态,更是一种耻辱。他发誓要雪耻。他发奋读 书,走到哪里都是高才生。但这显然是不够的,他还需要寻找另一扇门。读大四那 年,为把现在的妻子追求到手,他割过自己的手腕子,这都是事实。然而,他的主 要动力,决不是她的美丽可爱,而是因为她父亲当时是高州市委秘书长。那年寒假, 他跟她一同回家,她父母问明他的来历,脸色陡然变了,一句话也不说。吃晚饭的 时候,竟将他一个人安排了一桌,饭后他就被带到了客房。客房里除了一张床,什 么也没有。他多么希望她进来陪他一会儿,可他不知道,她早被父母亲严加看管起 来。那天夜里,他一分钟也没睡着,次日凌晨四点过,有人来敲他的门了。他以为 是她,结果是她父亲。她父亲看来也没睡着,眼泡皮肿的,带着隐隐的怒气。她父 亲说,小伙子,走吧,赶快走! 这时候他才醒悟,昨天他进屋的时候,他们就想把他赶走,之所以没那样做, 是因为那是黄昏,市委家属院的人会看见他是从他们家出去的,才被迫留他住了一 夜。 出家属院大门时,眼泪在他眼眶边打转,但他没让眼泪流出来,他大口大口地 呼吸着晨霜浓烈的空气,朝回乡的车站走。路上,他脑子里只回旋着一句话:我非 要把你女儿搞到手! 其实他没必要这么恶狠狠的,她以前并不怎么爱他,当他在她家里受辱之后, 她就把他爱到心里去了。在女人那里,爱和同情是很难分清的。大学的最后半学期, 父母威胁她,说再这么下去,就不认她这个女儿。她无所谓,不认就不认。到这时 候,父母才知道自己彻底失败了。父母就是父母,他们只好接纳了他。那年是很难 找工作的,许多同学都下了乡,但张保国留在了高州城,而且是炙手可热的建设局。 半年后,他们结了婚。在岳父的关照下,张保国很快当上了项目部副经理。可就在 他当副经理不久,岳父得脑溢血死了,一个红红火火的家庭,立马就沦落了!他张 保国的头顶上没有了岳父这棵大树,能混到今天这一步,所付出的,难道仅仅是钱 吗?不,在张保国的心里,还有比钱重得多的东西,那些东西,他认为是陈太学这 样的人一辈子也理解不了的。许多时候,张保国都痛苦得想退出,他读书时毕竟是 高才生,一种单纯的理想的光芒还在遥远处闪烁。偶尔,他心里会涌现出一种理性 的力量,帮助他怀疑自己的人生之路是不是出了偏差。但这只是极其短暂的灵光一 现,因为他发现自己身前身后都是滚滚波涛。他没有退路了,身不由己了。稍有空 闲,他就去麻将桌上混,混他个通宵达旦,不给自己留下任何思考的时间。 说心里话,张保国爱妻子,他追求妻子时虽然含有别样的目的,可妻子的美, 妻子为他付出的牺牲,都深深打动了他。他在外面找小姐,还偷偷去都江堰买别墅 养了个“表妹”,并不证明他不爱妻子,只是为了麻醉自己。 张保国并非不知道,他的退路是自己掐断的。在官场混的时间越长,他就越是 锥心刺骨地感觉到:这人活在世上,手里不能没有权!没有权,你就只能是一条虫 子,人家把你拍也拍得死,捻也捻得死! 陈太学也这么想。陈太学绝不因为他跟张保国地位悬殊就不这么想。每当他跑 一趟都江堰,他的心就是僵硬的,死的,可一站到工地上去,心就活络起来了。 那些除了流血流汗就别无出路的人们,给了他财富和尊严,还让他尝到了权力 的滋味。 而今的陈太学,工钱照压,还想方设法地扣钱。伙食越来越差,可每天的伙食 费却提高了两块;工人洗澡、洗碗的用水,睡觉前和起床时点灯,都要扣钱,他从 来不公布用了多少水电,只是每人每月照二十块扣除;别的包工头,再怎么说也把 简易工棚免费让工人住,而陈太学却要扣去每人十块月租这么算下来,工人的月支 出就比以前多出了将近一百块。但陈太学并不满足,他对工人干出的活百般挑剔, 挖空心思找扣钱的理由。 不仅如此,他还宣布了一条新规定:无论是谁,都要叫他陈老板!以前,工地 上有人叫他名字,有人叫他陈哥,有人叫他叔叔或学爸,乱七八糟的,现在不行了, 得通通改叫陈老板!陈太学这是从自己的体会中得出的经验,他常常想,如果他把 张保国不叫张局长而叫名字,面对张保国的时候,他就不会感觉到脊梁上压着一块 石头,但一叫张局长就变了,他就自然而然地知道自己矮了几分。这就叫做名正言 顺。别人都改了口,唯独从大荒村来的那些人还不习惯改口,有天小兵见陈太学到 工地上来,笑着叫了声学爸,陈太学黑着皱纹密布的脸,走到小兵跟前,把小兵干 的活挑出了十几个毛病,并当场决定扣他三十块工钱。 现在,大家都知道把陈太学叫老板,确定了身份,陈太学就把老板的架子端起 来了,威严露了出来,动不动就黑脸,发火,骂人。他最喜欢骂的一句话是说你只 配屙牛屎。 工人被他骂了,大气也不敢出,否则就会被扣钱。 陈太学和张保国,从不同的途径理解了权力的内涵:一个人的贫困,经济贫困 是表面的,权力贫困才是本质的;权力贫困是因,经济贫困是果。 监工的活本来是他儿子陈福在干,可是陈太学发现陈福不行,陈福太好说话了, 只要工人求两句情,他就把眼睛一闭,说行了行了,不要让我爸知道就是了。你个 狗日的——陈太学有次骂他,你以为老子的钱是抢来的?你吃老子的穿老子的,还 胳膊肘朝外拐!他骂儿子,还连带秀莲一起骂,因为秀莲不仅在家乡不为他挣面子, 还一直留在娘家帮忙,陈太学已经对她十分不满了。陈福被骂得眼睛发绿,却不敢 顶嘴,就干脆骑上新买来的摩托,有事无事跑到乡下去看已怀孕的老婆,把工地甩 在身后,让父亲自己去管理。 更多的人丢下工钱,离开了陈太学的工地。这无所谓,第一代农民工还没老, 第二代农民工又成长了起来,卖苦力的多的是;还有城南和翠屏山上那些住进老城 安置房的农民,因为生计无着,许多人都跑回自己以前的土地上,给包工头打工, 陈太学不愁找不到劳力。 从大荒村来的那十个人,有九个都走了,只剩下一个小兵。那九个人干了几个 月,结果只够回家的路费。离开前,几人一同到陈太学设在工地上的办公室去,希 望陈太学看在祖祖辈辈喝同一口井水的情分上,把压下的工资给了。他们说,陈老 板,你知道我们那家庭,没钱过不了日子。陈太学说,你没钱过不了日子,人家没 钱就过得了?他们说,陈老板,我们又不要你施舍,只要你把我们该得的给了。陈 太学把桌子一拍,啥叫该得啥叫不该得?我给你们,你们就该得,不给,就不该得! 我不给你们,是按工地上的政策办事,政策是随便能改的吗?你们有本事,就把政 策改了,把城里人全都变为农村人,农村人全都变为城里人,行吗?几个人知道说 不进油盐,只好走了。他们一路骂陈太学的祖宗八代,回到大荒村,就找陈太良出 气,把陈太良打得头破血流。从那以后,陈太良再也没力气帮人砍柴和背力了,挣 不到一分钱,找人打麻将自然不可能,就连盐也吃不上,没过多久,他的背就佝偻 了。早上起来,他去这层院子站一会儿,又去那层院子站一会儿,不管走到哪里, 都没人跟他说一句话。他成了游荡在大荒村的孤魂野鬼…… 小兵之所以没走,是因为那几个人说好了,回家一趟,立即结伴去广东打工, 小兵不能跟他们跑那么远。但他特别想家,他刚满十七岁,脖子瘦瘦的,细胳膊细 腿儿的,分明就是个孩子。一想起家来,睡觉时就偷偷哭,就念起母亲的难处。母 亲一旦发病,不要说下地,就连屙屎屙尿时腰带也解不开,母亲有好多次都弄脏了 裤子。想起这些事,小兵哭得更厉害,又怕别人听见,便死死地咬住汗臭冲天的被 角(他母亲也在哭。同村几个人回去,把他们的遭遇讲了,说小兵手掌上的肉都磨 成了骨头)。小兵以前很少哭,他单纯的心灵里,永远都在期待明天,每一个明天 都带着他的愿望降临,他的愿望就是父亲能够病好回家,母亲也能够健康起来。太 阳东升又西沉,生活中的一切却没有改变,但他并不着急,他觉得属于他的那个明 天一定会到来的。可是,来高州城后,那个明天模糊了,他的信心被摧毁了。他只 能哭。 哭到次日凌晨,他又打起精神起床,走向工地。 现实明摆着,他不出来挣钱,就没法给父母亲治病。他一直有个想法,就是把 父亲的病治好。 小兵干活是不惜力气的,清晨比谁都上工早,刚吃过午饭,人家还在抽烟歇气, 他又去握住了锹把。同伴们看不过,说小兵,钱是挣不完的,你把肠子累断了,没 人帮你缝。 可他这么卖命,挣的钱却比同村那几个都少。 陈太学嫌他年龄小,又没经验,给的工钱就比别人低好几十。 挣不到钱,又不能回去(回去后连挣钱的可能性都没有了),小兵开始了偷盗。 他偷的是工地上的钢材。他把那些东西装在蛇皮口袋里,瞅机会以每公斤一块 三的价格,卖给桥那边老城区的废品收购站。 这样的事情,早有人干,不仅是陈太学的工地,别的工地也同样如此。一时间, 到处都丢东西,闹得风声鹤唳的。很显然,外面的小偷很难进工地,这都是民工干 的,可不管怎么防范,就是阻止不了。包工头们集体向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组成 联防队,守在红旗大桥上,凡见民工模样的人去老城,都要被搜身;民工稍有不配 合,就被扇耳光,即便有十万火急的事,也不准你过桥去。这件事被省报一个记者 发现了,回去发了篇文章,闹出很坏的影响,高州城只得撤回了红旗桥上的联防队 员,让包工头们自己加强管理。许多工地都派防损员昼夜值班,可依然堵不住缺口 :你简直就弄不清盗贼是在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方式把钢材偷出去的。 陈太学这天将民工聚在一起,把湿漉漉的手叉在腰上,先骂了一通娘,然后说 :从今天开始,老子不派防损员了,老子让你们偷,偷多少扣多少,看是你们偷得 快还是我扣得快!下面有人小声问怎么扣法,陈太学把脚一跺:平摊!你们没一个 好东西,你们都是贼!要证明自己不是贼,就把贼给我抓住,往死里打!打死了由 我偿命,不过就一两万块钱的事嘛! 事实上,工地上偷东西的毕竟是极少数。由于要平摊损失,没偷的人当然就恨 死了那些贼,也希望把贼抓住。可是,工地上的东西照丢不误,就是抓不住贼的把 柄!陈太学恨得咬牙切齿,他觉得,贼们不仅是在偷他的东西,还是在向他的权力 挑战,因此扣得特别狠,比如丢掉十块钱的钢材,他就照五十块扣。有一些断掉的 钢筋,本身就是废物,陈太学照样按正品换算成钱。 工人们被扣红了眼,上工时,只用一只眼睛照管手上的活,把另一只眼睛腾出 来找贼。 终于有了收获!这天下午,一个泥水工觉得小兵的动作很蹊跷:他隔一阵就要 蹲一下身子,然后再拉一下裤子。小兵是在拌灰浆,拉裤子就说是腰带没扎紧,蹲 身子干什么?那时候小兵背对着泥水工,泥水工丢下手中的活,悄悄地绕到另一侧 去观察。原来,小兵在灰浆里埋了废钢筋,正借干活的时候把它们藏到身上,再找 机会送到红旗桥那边去。 抓偷儿!抓偷儿!泥水工大呼小叫。 所有人都挺起了脖子。泥水工指着吓呆了的小兵喊,就是他!人群一拥而上, 将小兵围住了,那些自己也在偷东西的人,表现得格外积极。他们把小兵掀翻在地, 扒掉了他的裤子,因为泥水工看得明明白白,小兵是把钢筋塞进了裤子里。这一扒 让众人傻了眼,那正是旧历六月,天热得石头都在冒汗,身上穿条短裤也嫌多,可 小兵却穿了两条裤子!里面的那条,裤脚用尼龙绳扎得死死的。人们扒掉他第二层 裤子,几根四五寸长的钢筋就抖擞出来(钢筋从裤腰塞进去的时候,把小兵的腿划 出了一道道血口子)。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打! 拳头、脚尖、锹把,都像多少天没吃饭似的,朝小兵身上又扑又啃。小兵在被 扒掉里面一层裤子时,恐惧得脸色发白,待棍棒拳脚朝他扑咬的时候,恐惧反而消 失了,只是痛,于是大声呼喊叔叔们饶命。他细瘦的胳膊,在头部和胯部间快速地 移动着,并将身体蜷成一团,在地上翻滚。 大家听不到他的求饶,继续打。直到他的声音微弱下去,工人们才罢了手。 小兵身上血糊血海,头上流出的血,把粘满水泥浆的头发都打湿了,看上去乌 黑乌黑的,很脏。工人们吓住了,本能地抬头朝四周看。这一看就看到了陈太学。 陈太学黑着脸,肿着嘴,站在十米远的地方。 工人们想起陈太学说过的话,为了表明自己不是贼,再一次把拳头和棍棒向小 兵砸下去。 看着那些唯命是从的工人,陈太学猛然间闻到了权力迷人的香味。 这时候,远处传来摩托车的声音。陈福从岳父家回来了。看到工地上可怕的一 幕,他的头发都竖了起来,他将车停下,边往这边跑边高声呼喊:一群疯子!流氓! 话没说完,他就碰到了父亲的眼神。那是把鸡蛋也能煮熟的眼神。 陈福一个趔趄,停下了脚步。 他拖着手,缩着脖子,远远地望去。 在靠近海边的那个遥远的工地,他也曾被人这么欺辱过…… 小兵觉得自己马上就会死去了,想到家里的母亲和深山更深处的父亲,脑子电 光石火般地清醒过来,他用手臂护住头,眼睛四处寻找能够救他的人。他看到了马 芬。马芬站在几十米外的食堂门口,端着半盆水,噗的一声泼了,朝这边瞅。小兵 以不可思议的力量,分开棍棒,裸着下身跑向马芬,可他的腿伤得厉害,还差几米 远跑到马芬跟前时,他就跪了下去,声嘶力竭地喊:马大娘! 马芬本来不想管这事的,但小兵的这一声喊,让马芬的心软了,让他想起小兵 给她背过的肥料和柴垛了。她说,今天就算了,不要再打了,小兵你自己回家去, 不要在这里干了…… 这时候,陈太学进了办公室,坐在那把烂藤椅上,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陈福把小兵的裤子拿了过去,帮他穿上,并偷偷地往小兵的裤兜里塞了三百元 钱。 小兵一瘸一拐地走下了翠屏山,从家里带来的被子也没拿。 翠屏山上的别墅群已大体成型,但还有几项工程没修,主要是广场、步行街和 健身中心。陈太学承包到了广场,那个广场叫日光广场,很气派。张保国对他说, 这项工程做完,还有更多的活等着你陈太学。市里决定,要把高州城继续向外扩展, 加快高州市城市化进程,跟上与国际接轨的潮流。 谁也想不到,可以说一点风吹草动也没有,日光广场动手修了十来天,就出了 一件大事——张保国被逮捕了! 陈太学听儿子电话告诉他这个消息时,他刚从都江堰回来。一个人在租房里, 正往那个小本子上记录这次去都江堰的花销。陈福话没说完,陈太学的手机就掉到 地板上,他捡起来,吹了一口灰,听到儿子的声音还在里面响着。他说你个狗日的, 你听哪个说的?陈福说贺经理二十分钟前到翠屏山走了一趟,是贺经理说的。 陈太学关了电话,突然嚎啕大哭。 他一点也不怕别人听见,就对着门哭。由于脖子短,他的声音好像出得特别快, 特别粗壮。 他甚至想把门打开,朝着外面喊。他也不知道喊什么,就是想喊。 半个时辰之后,陈太学出了房间,往翠屏山赶,他要面对面让儿子把那事再说 一遍,还要从别人口中印证。消息是确实的,人人都知道了,而且有人还蛮有把握 地说,张保国这次是因为经济问题落马,发端却是见惯不惊的权力之争。局长马上 要退了,张保国想当局长,另外一个副职也想当局长,双方都铆足了劲儿死掐对方。 那个人手脚比张保国快,他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完全掌握了平时张保国送钱最多的 包工头(这其中不包括陈太学),一个一个找他们谈话,让他们联名状告张保国索 贿。他许诺,只要这事办成了,以后就把大工程给他们做。这些包工头平时在张保 国面前卑躬屈膝,但心里都是怀着怨恨的,既然卖了张保国有好处,那就卖吧。张 保国就这样栽了(陈太学由此判断,那些包工头肯定也跟他一样,有个秘密的小本 子)。 本来,上面准备将张保国最后发包出去的一批活收回来了,但那样势必引起混 乱,就罢了。 陈太学彻底恢复了冷静,他把老婆和儿子都找到自己办公室,沉着嗓门又声色 俱厉地说:你们都给我听清了,不管谁问你们啥,你们都装着啥都不知道!马芬说, 我们本来就不知道嘛。这是实话,陈太学的那个小本子,是他的绝密文件。他每次 到都江堰,都给老婆和儿子撒谎,说是去进材料。马芬根本就不懂工地上的事,陈 福是能不招惹父亲就不招惹,父亲是不是进材料去了,陈福根本不关心。他们能知 道什么呢? 说完这些,陈太学又独自回到租房,将那个小本子拿出来,摸出打火机,啪的 一声摁燃,却不动,直到打火机上靠近火苗的塑料烧流了,成黑色的一团了,他那 根受过伤的、翻翘过来的大拇指,也被烤得皮肤打皱他才将打火机熄灭。 他愣愣怔怔地看着左手上的本子,之后一页一页地翻过去。 还差两页,这个本子就记满了。 本子上记下的不仅是张保国的罪状,更是他陈太学的屈辱。 他眼睛一闭,又将打火机摁燃,把本子点着了。 蓝幽幽摇荡着的火光,在风里发出噗——噗——的响声,像是叹息。 当最后一丝余烬挣扎几下就归于彻底寂灭之后,陈太学对着那堆黑乎乎的灰烬 说,张保国呀张保国,你平时说我耿直,我也算耿直到家了,我把本子都烧掉了。 你都江堰的那个“表妹”,我同样不会说出去,你放心,不管谁来我这里查访,我 都不会说。我陈太学该对得起你了吧? 想到都江堰,陈太学又警觉起来了。住在别墅里那个寂寞的女人,对这边的事 当然是一无所知,她再给张保国打电话,肯定是打不通的了,就只好给陈太学打, 陈太学现在怎么能接她的电话呢?想到这里,陈太学迅速把屋子收拾干净了,跑出 去换了手机卡。 就在那天,陈太学被传到了专案组。他除承认陪过张保国打牌之外,对别的事 滴水不漏…… 没过多久,张保国被公开庭审。法庭在老城,陈太学抽时间去听了。陈太学把 这一天看成是对自己具有非凡意义的一天,因为他觉得压在自己脊梁上的那块石头 崩塌了,碎了!虽然还是穿着不值钱的衣裤,但在昨天夜里,他让马芬用瓷盅装上 滚烫的开水,把衣服上的褶皱都熨平展了。他去得很早,坐在最后一排,静静地等 待着将被告人押上来的神圣时刻。 坐了不到十分钟,他听见不远处有压抑的抽泣声。那时候厅里的灯并没全打开, 光线很暗,看不清是谁在哭。陈太学好奇地往那边移了两个凳位,才终于看清了— —那是张保国的妻子! 很长时间以来,陈太学的心没再这么痛过了,可现在却痛了一下。他想起自己 多次陪张保国去“做保健”的事,想起都江堰那栋豪华别墅,他真想对旁边这个披 散着头发、已明显憔悴下去的女人说:妹子呀,你哭啥呢哭,你没啥好哭的! 张保国终于被警察带上来了,坐在被告席上。 陈太学紧张得手心都快被汗水淹没了,挺直腰杆,比张保国坐得还正。 庭审法官问:被告人张保国,你是否还有其他名字? 张保国答:报告法官,我没有其他名字。 张保国的声音是出人意料的洪亮。 庭审法官问:被告人张保国,你是什么时候被拘留的? 张保国又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庭审法官问:被告人张保国,你被捕前干什么职业? 听到这里,陈太学就不想再听下去了,他觉得自己身上每一处都在发出声音, 要不是死死地咬住牙齿,嘴里也会发出声音,果真如此,他就要在法庭上出洋相了。 他站起身,朝外走去。 掀帘子的一刹那,他望了一眼张保国妻子的座位,那里不知什么时候也空了。 外面阳光灿烂。这是陈太学进高州城以来第一次感受到阳光的照耀。他没立即 去工地,也没回租房,而是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他的步子迈得很轻快,他甚至 想飞。 走了好一阵子,他的腿才点沉了,步子也才慢下来了。这时候,他东瞧瞧西望 望,觉得这座城市原本跟他也是很亲近的。他来高州城这么多年,还亲自参加了新 城的建设,儿子儿媳也在新城买了房子,可他一直觉得高州城离他异常遥远,他不 管站在街上的哪一只角,都感到拒他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但现在他不这样看了。 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了一家夜总会前。 他站在夜总会门外就不动了。 娘的,陪张保国去做了那么多次保健,我都是在大厅里过夜。 我为啥不去做做?我为啥不去做做?我为啥不去做做? 他一连问了自己三声,才做出回答:老子也要去做! 张保国不敢在高州城做,我敢! 他腿一抬,大步迈了进去,高声喊:做保健,全套服务! 从夜总会出来,陈太学却懊丧到了极点。进去时那么豪迈,但给小姐数钱的时 候,他的手就哆嗦起来了,就开始骂自己是畜生。 他垂头丧气地往工地上走,还没走到红旗桥,就看到贺经理迎面而来。贺经理 个子也很高,只是不像张保国那样帅气、整洁。陈太学打起精神,抢上两步,叫了 声贺经理。贺经理直杠杠地从他身边走过去,没理他。陈太学以为贺经理没听见他 喊,也没看见他人,就转身追上去,给贺经理递烟。贺经理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手 一拐,差点把烟碰掉了。 直到贺经理消失在午后的人流中,陈太学还站在原地。 他没去工地,回了租房。他是怎样走到租房,并躺到床上去的,事后一点也想 不起来了。 那块他以为已经卸掉的石头,又重新压住了他的脊梁,而且比以前更加沉重。 他呻吟着后悔:陈太学呀陈太学,你为啥眼光就那么浅,不事先跟姓贺的搞好 关系呢?你以为自己聪明,其实只不过是他* 的是一条狗!你就是一个当狗的命! 这时候,他才情不自禁地怀念起张保国来了。张保国说话算话,这一点所有包 工头都承认,而听那些经常跟贺经理接触的包工头说,贺经理说出的话就相当于他 吐出的一泡口痰。贺经理比不上张保国。从私人方面说,张保国对他陈太学是有恩 的,他不仅让陈太学富了起来,还特别信任他。那次陈太学去接受专案组调查时, 人家问的全都是张保国受贿的事,对他在都江堰养情妇的事情,只字未提,这就证 明,张保国的确只把那件事对陈太学说了。 陈太学想着这些,禁不住为张保国,也为自己,悲伤起来…… 如果他不想再挣钱也罢,但钱那东西,有了一就想有二,有了二就想有三,数 字越大,欲望也就越大,分明知道高州城要继续扩建,他陈太学怎么能不趁此机会 大捞一把呢? 陈太学就跟张保国当初在官场上一样,感到身前身后都是滚滚波涛,没有退路 了,身不由己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哆哆嗦嗦地摸出烟来抽。他第一次那么深刻地把贺经理这个 人放到他的秤盘上去掂量。张保国倒台之后,贺经理显得多么重要,就跟张保国以 前当经理时一样重要;他还不像张保国那么容易接近,尽管当初陈太学请张保国吃 饭时他推三推四,但再怎么说,陈太学给他发烟时他是会接的。如果说张保国是压 在陈太学身上的一块石头,那么贺经理就是一座山。 陈太学好像切身地感觉到了那座山怎样从天上飞下来,扣在他的头顶上。 难哪!他怜悯地对自己说。 不过话又说回来,贺经理以前不也是在张保国面前低三下四吗?不也是连日带 夜地陪张保国打牌吗?在牌桌上,不也大把大把地将钱输给张保国吗?贺经理输了 那么多钱,说不定还直接送出去了很多钱,总得有另外的渠道把空出来的洞堵上吧! 他说话不像张保国那么算数,证明他比张保国更希望利用手中的权力,捞到更大的 好处。 也就是说,只要有钱,就能让贺经理这座山移开?也只能这么筹划了……不管 结果怎样,先试试吧。陈太学抬起屁股,躬身从箱子里掏出银行卡,出门取钱去了。 晚上,他要想办法把贺经理请到八仙酒楼吃饭,八仙酒楼是高州城新开的,比 金沙滩还要高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