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夏琦公戴一副茶色镜,拎着黑包离开了博雅堂。他沿七莘路朝北走,到万科城 市花园乘911路双层巴士,买了张五元的车票,坐上二层前排,听任巴士慢吞吞 前行。他在龙门路站下了车,沿淮海路往回走了几步就拐到了南北向的东台路上。 夏琦公沿东台路往南,过了复兴中路,才看到马路边摆放着的货亭和交错坐落于其 他店铺之间的古玩店。时间尚早,老弄堂里还有瞌睡未醒的人穿着内衣在倒痰盂, 有的人斜挎背包或推着自行车匆匆离去。点心摊飘来诱人的香味,夏琦公上前买了 一只老虎脚爪和一碗咸豆浆,坐到上街沿的圆塑料凳上吃,味道却感到大不如以前 的。 吃完早点,夏琦公用餐巾纸擦了手指和嘴巴,拎着黑包继续往南走。到建国中 路看南边已无商铺,于是折向北,把东台路上有古董店铺的一段又走了一遍。他掏 出廖鸿海给的名片悄悄看了下,强记了58号门牌,虽然不抱太大的希望,却仍然 在街沿上一家一家看过去。夏琦公意外一喜,他看到了58号,而且还是一家古董 店。他踱近了偷着看,门面早已漆过,描着“三宝斋”三个电脑体隶书,但干活的 拆烂污,底色里还能看出鸿海堂三个字的残迹。咣啷一声,卷帘门拉起来一半,一 个趿着拖鞋的五十多岁的男子钻出来,叭哒叭哒走到点心摊前买了两个麻将。夏琦 公看他好像是廖鸿海好像又不是,于是退远点观察。 太阳慢慢地照到了街心,有灰头土脸的汉子拉着滑轮包到上街沿占据一块地方, 摊开旧报,然后把大箱包里的物件一样一样摆出来。那些古董似乎很旧,似乎刚从 坟墓里盗挖出来,但夏琦公瞄也懒得一瞄,不是说十有八九而是百分之一百是假的, 象牙小佛像是用骨粉压制的,旧铜器是用强盐酸腐蚀的,烂污糟糟的古画更是用希 奇古怪的秘法炮制的——人嘛,混口饭吃而已,夏琦公感叹了一声。 古董铺的卷帘门一家接一家卷了起来,到上午十点,东台路古董街才真正地热 闹过来。夏琦公已熟悉了店铺的分布,现在他就在留有鸿海堂三个字残迹的58号 古董店附近转悠,看瓷器玉器骨器铜器木器,有红釉的或类似红釉的瓷器便多看一 会,弄得老板们十分热情。他终于看到三宝斋也拉起了卷帘门,那五十来岁的男子 换了件西服,站在店门口漫无目的地看着街上,店主确实不是廖鸿海。 夏琦公走向三宝斋,穿西服的店主朝旁边闪了下,待他走进店堂后也跟了进来。 墙上挂着一幅无款的寿翁图,看笔墨技法和灰暗的画心,可以感知是件晚清或民国 年间的作品。两边悬着于佑仁的草书联“丈夫志四海,古人惜寸阴”。中堂下也摆 着长案、八仙桌和双椅,因只有一开间宽,如此摆法显得十分逼仄。他很快洞悉了 三宝堂的含义,墙上、博古架上和玻璃柜里的陈设以钟表、玉器和瓷器为主。夏琦 公看到博古架上有红釉瓷器,便走上前观察。 “老先生是玩单色釉瓷器的?”店主从身后问道。 “也不是专门玩,看到好就多看一眼而已。”夏琦公一转身,店主就递上一纸 名片。他看了名片说,“喔,是黄老板了。” “瞎混混罢了。”黄老板请夏琦公坐上硬木靠椅,泡了杯茶,从博古架取来红 釉笔筒递给夏琦公,说,“对勿懂的人可以瞎讲是清三代的祭红、豇豆红或郎窑红, 但你老先生一看是懂行的人,对内行是不可以瞎讲的,这只笔筒是民国初年景德镇 的仿品。” 夏琦公接过笔筒掂分量,看釉色,看口沿和内胎,翻过手又看圈足和底款,马 上得出这笔筒和他收进的红釉觯属于同一窑口的产品。 “虽说是仿品,但也是大内高手仿的。你看这器型拉得多正作,釉料上得多均 匀,窑变后的色彩多鲜艳!用放大镜看,那隐隐约约的纹路像牛毛,色泽又像血一 样,故这件单色釉又叫牛血红。”黄老板从旁指点一番后又感叹说,“现在一般的 瓷工是做不出来了。” “像这只笔筒要几钿?”夏琦公问。 “一口价五千块,少一钿就舍不得出手了。” “不瞒黄老板,我也是开古董店的。”夏琦公掏出一张名片递上。 黄老板看了名片说:“喔,是夏先生呀,久仰久仰。” 夏琦公听了心头一热,以为黄老板知道自己的名头,后一看仅是客套而已,于 是笑笑,摸出照片说:“我在帮朋友淘一对这样的红釉小瓶。” 黄老板接过照片用放大镜看了一会,抬头说:“我好像在哪儿看到过这对红釉 胆瓶,噢——我想起来了,在我盘下这间店铺时,原先鸿海堂的廖先生有这样一对 红釉胆瓶。” 夏琦公闻言一喜,说:“喔唷,找对地方哉,不知如何才能找到廖先生?” “我盘下店铺已有一年,不知老的手机号还灵不灵。”黄老板翻出老名片试打 了下,“服务台说这个号码已停机了。” “掏我淘红釉瓶的朋友也托得急,好像要带到外国去,不知你有廖先生的家庭 地址否?” “你晓得的,玩古董的一般不肯告诉人家家庭地址,我般店也是市场办介绍的。” “市场办大概有业主的登记吧?” “我是登记过的,廖先生登记过否我就不知道了。” 夏琦公谢过黄老板,沿他指引的路走,在一条弄堂口果然看到了东台路市场管 理办公室。走进狭窄的披屋,夏琦公递上廖鸿海的名片,问两个剥柚子吃的管理员 有这位廖先生的家庭地址吗,他要向他买几样东西。女的放下吃了一半的柚子问到 底要买什么东西?夏琦公只得掏出照片说要买这两只红釉觯。 女管理员瞥了夏琦公一眼说:“不是买,是来讨板账的吧?” 夏琦公的脸红了一红说是。 管理员说:“这位姓廖的在东台路开店的时间不长,不知怎的,倒专门喜欢用 这种红瓶子蒙人,吵到市场办来的人也有好几拨了,在店里吵的不知有多少呢。姓 廖的实在没脸在东台路再混下去,去年年初把店盘给了人家。接盘的黄老板人倒老 实,虽然也卖红釉瓶,至今还没有人来市场办反映过什么。” “我不是要市场买解决什么,我只想打听到姓廖的住在哪儿。” “老先生,上了他的当只能自认倒霉。这种人滑头得很,他没有留下地址,就 是留了地址也肯定是假的。” “最近他在东台路露过脸否?” “来过吗?”女的问仍在吃柚子的男的。 男的想了想说:“听汇古斋的龙头说前几日看到过廖鸿海,好像很有钱的样子, 是在东台路看到的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就不太清楚了。” “谁碰着姓廖的谁就倒霉。”女的嘀咕了一句,又对夏琦公说,“骗的数额大 么?数额小自认倒霉,数额大就报警去。市场办可不管这档子烂事的。” 夏琦公道一声谢,离开市场办后到一家饮食店吃了三两生煎,然后重新踱到三 宝斋对面,隐在梧桐树后观察。 四个小时过去后,东台路上淘宝的人逐渐稀少。一群学生放学归来,弄堂里响 起了童稚的欢笑和闷声闷气的踢皮球声。下班的人回来,一条街上响起了乒乒乓乓 的锅铲声,鼻孔里不时可以闻到红烧排骨或糖醋黄鱼的香味。 屋宇的阴影越拉越长。灰头土脸的汉子收起假古董,用旧报纸包着塞进箱包, 拉着咕噜咕噜离去。货亭老板们哗啦啦拉上卷帘门,咣当一声上了锁,也一个接一 个离去。夏琦公看看今日已无可斩获,拎着黑包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