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瘸尔利家院子里蹲着三口大水缸,两口青釉的,一口黑釉的。水缸没啥特别之 处,河湾村谁家腌菜盛水都用这种缸。特别的是这三口水缸里盛的不是水,也不是 咸菜,而是“母猪”。肚囊里的货色不一样,皮相也就显出不一样来。人是这样, 物什子也是这样。三口装了“母猪”的水缸就发出一种异样的光,刺得河湾村人眼 麻口颤的。 河湾村人把毒蝎叫“母猪”。老老小小的都这么叫,也没人细究过这种叫法的 来历。对许多东西,河湾村人都有自己的叫法,把蝴蝶叫娜娜子,把锁阳叫面筋, 把麻茹子叫嘎拉木,没法刨根问底的。蝎子和母猪之间实在是没有多少相同的地方。 蝎子是黑的,母猪也是黑的,算个相同点,但颜色黑的东西多了,这样混叫,也牵 强了些。再就是母猪一窝下十几个,据说蝎子一窝下九十九个,这也是个相同点, 可也说不圆。也许表达的是一种厌恶。河湾村人对蝎子的态度不全是厌恶,而是一 种敬畏。家里发现了蝎子,是不敢轻易拍死的,要用大针扎住了,盛在水碗里,等 晚上星星全了,送到村外,嘴里还要念叨:“黑蝎子,黑母猪,走到树坑坑儿就堵 住。”为啥这样念叨,也没人问过,很明显是不想让蝎子再来的意思。谁要打死了 蝎子,就会有其它蝎子来报复,还要在他家里做窝下儿子。这个警告像咒语一样在 河湾村辈辈流传。因了这份小心,河湾村人和蝎子也相安无事。很少有被蝎子蜇死 的,偶尔有伤了的,也是红肿上一个阶段,受够了疼痛就好了,没有人找蝎子算账, 也没有人打过蝎子的主意。 这些年人心尖了、眼活了、胆大了,啥主意都敢打,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土 里头埋的、心里头装的,只要能换钱,都倒腾了。还就来了收蝎子的,还是那些 “南方猴”。河湾村人把外面来做生意的人都叫南方猴。说是收毒蝎子去入药,以 毒攻毒,能治癌症呢。每公斤蝎子八十元钱,还提供一种紫外线电灯,晚上拿灯一 照,蝎子就原形毕露、通体透亮,没地方躲藏了。南方人就是猴精猴精的。 河湾村最先得到这个信息的是瘸尔利。瘸尔利是个日能人。瘸子不瘸通天哩, 河湾村人都这样说瘸尔利。瘸尔利家开着个小卖部,隔三差五地要到县城进货,信 息就灵通些。他去县城进货时,在集市上看到了收蝎子的。几个南方猴守着个大铁 桶,铁桶里闹嚷嚷的全是蝎子,围观的人不少,四村八乡的人坛坛罐罐地也提了蝎 子来,过秤,数钱,倒蝎子。尔利本来是个活络人,瘸了腿之后,脑子更活泛了。 瞎眼的耳朵灵,耳聋的眼睛亮,一亏一补,真主总是待人公平的。尔利腿残了,抓 不了蝎子,但他会抓商机。他就跟南方猴定下了代收蝎子的协议,用进货的钱进了 几十个紫外线灯。盘算了一路,他又想出赊灯收蝎子的办法。他知道村里人手头没 钱,也怕掏钱买了灯抓不到蝎子。他就把灯赊给村里人,说好了用蝎子钱顶账,一 只灯五十元进的,赊价是八十。他还和每个赊灯的人都签了协议,规定抓到的所有 蝎子都得交给他,每公斤六十元。他在外面混了多年了,知道这年头空口白牙不顶 事,啥事都得落下个字据。 所有的禁忌都是可以打破的。为了钱,河湾村人把对蝎子的那份敬畏藏起来了, 天一黑,就提了紫外线灯到野地里找蝎子。出乎河湾村人意料的是,蝎子多得让人 吃惊。紫外线灯一照,几乎遍地都是爬虫子、毒蝎子。在蓝幽幽的灯光下,爬虫们 都瞎了眼睛,一劝不动;蝎子也不敢跑了,只无奈地摆动着蝎钳。右手用夹子一夹, 就扔到左手提的坛坛罐罐里。一夜下来,一个人就能抓一斤多,运气好些的能抓一 两公斤。天亮了,就都聚到尔利家过秤、数钱,毒蝎子倒进尔利家的大水缸里,钱 就进了自己的口袋。河湾村人尝到了甜头,男女老少几乎都出动抓蝎子了。蝎子似 乎没有感受到这种危险,每到晚上照例出来活动。河湾村人感觉蝎子似乎是越抓越 多,有时踏到一个窝子,一抓就是几十个上百个。一村人一直抓了十几天,村子周 围的蝎子才少了。周围这么多的毒蝎子,这倒让村里人倒吸凉气。河湾村人的灯光 逐渐延伸,山沟沟岔岔里也有不少蝎子,河湾村人的坛坛罐罐总是空出满归,瘸尔 利的水缸也是满了又空,空了又满。隔三差五地那几个南方猴就来收蝎子。 有这样好的活路,谁还跑到外面去打工呢?河湾村的人真希望蝎子永远也抓不 完。但河湾村的人兴奋一天天增长,恐惧也一天天增长。最初是捉蝎子的人睡着就 做恶梦,梦见脚底下满是蝎子,浑身满是蝎子,大叫着醒来,却是虚惊。接着就有 人不提防被蝎子蜇了,还好,没大碍。过了几天,村里一个老汉干脆就被毒蝎子蜇 死了。隔三差五地还听到邻村也有抓蝎子被蜇死蜇伤了的。再后来,捉蝎人试着用 紫外线灯在自己家里找,还真看到了蝎子,院子里、墙缝里有,灶台下、炕边上也 有。谁也说不清是以前就有,还是跑来报复的,心里就虚了,吃饭不香、睡觉不宁 了。就有婆姨劝汉子,老人劝儿子,不要再抓蝎子了。但看到瘸尔利家三口大水缸, 看到他手里就崭崭的票子,想收手又收不住,就一边抓蝎子,一边把怨气发到瘸尔 利头上。 对瘸尔利的怨气还有个来源,村里人不久就知道,南方猴给尔利的是每公斤八 十,而瘸尔利收他们的是每公斤六十,瘸尔利从中挣二十块钱的差价。都觉得瘸尔 利也太心黑了,但碍于协议和乡里的情面,只好认亏。这种怨气使一村人看到瘸尔 利家的三口大水缸就有些不舒服,交蝎子时也气呼呼的样子,往缸里倒蝎子也有意 无意地往水缸外倒几个,瘸尔利看到了,忙架了双拐过来用钳子往缸里拾。 瘸尔利也感受到了村里人的怨气,这种怨气他经见得多了。他的腿没瘸之前就 感受过这种怨气。腿没瘸之前,他是个小工头,每年都带着几十号人到内蒙古呼和 浩特市的工地上去打工。他是带队的、找活儿的,到工地上并不干活,但每个人每 月给他五十元,这样他每月都能收入二三千元,而且是带的人越多收入越高。村里 人最初对他是感激,但最后心里都对他有些怨气,尤其是跟他出去干活的人,看到 他不干活却挣的钱多,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他的腿瘸是不是这种怨气的结果,连他自己也没弄明白。他走过工地的时候, 头顶上忽然掉下一捆钢筋,他只来得及闪开头,腿却被砸中了,一条命勉强保住了, 一条腿粉碎性骨折,齐根给锯掉了。而当时在上面干活的人正是他带出去的同村人, 不小心碰下钢筋捆的是他的邻居穆萨。 建筑公司只象征性地付了点医疗费,因为用工合同上讲明是工伤自负的。穆萨 也只是拿点营养品。尔利瘸了腿,没法再出去揽活儿了,就开了个小卖部。开小卖 部之初,村里人又变了态度,都到他的小卖部买东西,也算是一种照顾。尔利要强 惯了,架着双拐隔几天就坐公交车到县城进一回货。小卖部货全,村里人不用出门, 就能把日用品都买齐了,小卖部就越开越红火。村里有些人又有些眼红了。尤其是 他开始收蝎子,挣了大钱,村里人的怨气又蹿起来了。 瘸尔利感受到了这种怨气,这种怨气让他担心,更让他担心的是蝎子。最初, 他怕晚上有人来偷蝎子,架着双拐满院子转悠,影影绰绰地看到墙头上爬着人。等 他架了拐子过去,人影又不见了,他分不清是自己花眼了,还是墙头上真爬了人。 瘸了腿待在家里这两年,他有好几次都看到墙头上有人影。也许是村上的小混混欺 他腿残了,趁夜来偷鸡摸东西,也许还是冲着他婆姨来的。无论是冲着哪头来,他 都得提防。 婆姨算得上个俊女,姑娘时缠的人就多。尔利那几年在外面混得开,就娶到手 了。尔利在外面挣了钱都给婆姨,婆姨爱穿,也会打扮,出落得就更俊了。你看着 好的别人也看着好,有人谋算,也是难免的事。这要是在残废之前,尔利是不会在 意的,他相信婆姨,也相信自己。无论从哪方面比,村上都没几个人能抵得上他。 身残之后,他就没了那份自信,也没法相信婆姨了,尤其是和婆姨分居以后。但他 能忍,只要没有太打脸的事,他就认了。有了这份心,尔利就尽量地多在院子里转 悠,守着自己的家,也守着自己的脸面。这些天来,他还守着那几缸蝎子。毒虫儿 有时候也有用呢,正是蝎子又鼓胀起了他的希望。 他的那个希望切近而又遥远。说切近,也就是七八万块钱的事,这要放在前些 年,也算不上多难的事,可他残废之后,七八万块钱又成了遥远的梦。他想装个假 腿,他想重新站起来。他打问过了,装个假腿,最便宜也得七八万块钱。前些年他 是挣了些钱,盖房子花掉了不少,供养兄弟妹妹上学花了些,其它的都给了婆姨, 他问婆姨,婆姨说是连一分钱都没有了。婆姨那些年不种地,定吃定坐的,手脚又 大,也许真的花光了,也许是婆姨捏在手里不出世了。尔利也没办法,心里就当是 没有了。 手头没钱,别说装假腿了,就是养活一家子人也难。婆姨又指望不住,他残废 的这两年,她照样不下地,照样穿穿戴戴、描描画画的。尔利只好开了个小卖部, 拼了命地打理,日子才算勉强过得去,要想攒钱装假腿,得等到猴年马月了。有了 收蝎子这档子事,尔利才感觉到了一丝希望。别的不图,装上假腿,他就又能走南 闯北地去联系生意、包活儿干了。娃娃还小,一家人得他养活,弟妹要上学,老人 要生活,指靠他的人还多着呢。他不想就此废人一样地守在家里过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