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一早,父亲来了。自从腿残了后,父亲很少来他家。尔利赶忙把父亲让 到自己屋里。父亲在问过蝎子收得咋样之类的话后,就说:“努哈要上学去呢!” 努哈是尔利的兄弟。尔利很明白父亲是要他掏钱。这在以前,是不用父亲说的,弟 妹上学的钱都是他掏的,他自己只上了初中就出门打工了,想的就是让弟妹们都能 念成书。但那个希望产生了之后,他有些疼惜钱了,他低声说:“我也婆姨娃娃一 家子哩。”父亲很显然没想到他的回答,有些羞怒了,“你婆姨了不得,娃娃也了 不得。谁知道是谁的婆姨,谁知道是谁的娃。把老先人的脸都丢尽了,你还婆姨娃 娃!”父亲口里说出这样的话来,让尔利又吃惊又羞愧,他不知道说啥好,呆呆地 望着父亲。父亲这时候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甩手走了。 父亲的话像是一声雷,一直在尔利耳边炸响着。他没想到父亲会说出这种话来, 而父亲能说出这话,说明庄子上已经传得多了。尔利尝到了万念俱灰的滋味,像两 个拐子撑着身子一样,他一直在撑着自己的尊严和脸面,但拐子折了,他感到无地 自容。 尔利呆想了近半个时辰,终于拿出两千元钱,给父亲送去。一进门,母亲先迎 过来,给他端上刚烙好的馍,又端了一小碟咸韭菜,倒了一杯水。“娃娃,啥都是 小事,身子不要累垮了。”母亲的话里满是怜惜,尔利的心里就涌上了泪。“妈, 我好着呢。”他有些哽咽地说。三十岁的人了,不能再让妈操心了。他没有吃馍馍, 先掏出了钱,放到炕桌上。父亲看到了钱,话也软和了,“努哈上学是大事,以前 我能靠你,可现在,我也只能靠努哈了。”“我知道。”尔利说着,咬了一大口馍 馍,往下一咽,噎出两眼泪。他赶忙架起拐子,出来了。 走过村巷的时候,碰到一些人,尔利觉得他们的眼光都怪怪的,像在看一只蝎 子。尔利也感到每个人的眼光都像蝎子,都要从他身上蜇出个啥来。他跌跌撞撞地 回到家里时,院子里已经聚了不少人,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家里出了啥大事, 看到人们都提着坛坛罐罐的,才明白都是来交蝎子的,他像没有看到一样低头往屋 里躲。 “大清早的从哪里来,不是翻别人的墙头去了吧!”有人开玩笑地说。 “也对,别人翻你的墙,你也翻他的墙,两不亏。”又有人随了一句。 “不要胡谝了,快叫尔利来收蝎子。”一个老些的声音说。 “不收了!”尔利突然吼了一声,这一声把他自己惊得站住了。一院子人也一 时没反应过来,静了场。“不收了好,拿到县城里一斤还多卖十块哩。”过了一会 儿有人说。“就是,就是!”有人附和。“还都由了你了,想收就收,不想收就不 收,没那么简单吧?把以前收的都退了!”有个声音很强硬。 “不退蝎子就退钱,一斤退十块钱。”又有人随话。 “这个瘸子怕是连一条腿也不想要了。”“你不怕半夜里蝎子缸倒了?”话语 中的威胁味越来越重了。尔利不用抬眼就能听出哪句话是谁说的,他没想到平日里 乡里乡亲的,到节骨眼上啥话都能说出来。他没有动,有些豁出去的味道了。 “闲皮子话少说,叫尔利收蝎子。”是二大爹的声音。二大爹当过村干部,说 话总带着些威严。其他人都不出声了,尔利也拿出磅秤,过秤收蝎子。尔利几乎是 机械地过秤、数钱,全然没有了做生意赚钱的快感。 一院子人都打发了,他还没有进屋去。两眼直直地盯着那三口大水缸,水缸都 快装满了。尔利感到那三口水缸都软晃晃的,似乎随着里面蝎子的蠕动而蠕动起来, 连水缸的壁似乎也变薄了,随时有胀破的危险。 “几个猴咋还不来!”尔利心里想,把这些出了手,他真的不想再收了。 等到天黑,也没见那几个南方猴来收蝎子,尔利的心里就虚虚的。婆姨娃娃都 睡了,他一个人在自己炕头上呆坐着。他没到院子里去转悠,偷蝎子也好,偷东西 也好,偷人也罢,让偷去吧,他已经管顾不了那么多了。一个瘸子,一个连男人也 当不了的瘸子,还能咋样呢?尔利第一次自暴自弃,第一次看不起自己了。他用手 摸着剩下的腿根,哀哀地想:“真主啊,你咋不把我的命要了,给我留下半截残命 干啥呢?我当时为啥要躲呢?要是砸在头上,不就一了百了吗……” 尔利胡思乱想到半夜。忽然,他听到儿子怪哇哇地哭起来,接着是婆姨的声音。 婆姨先是责骂儿子,接着也慌急地问到底怎么了,儿子只是一声接一声地大哭。虽 然隔着一个屋子,半夜里的声音还是挺清晰。 娃娃就住在婆姨的套屋,没啥事尔利一般也不进去,但这会儿尔利突然想到了 那只蝎子。他只来得及拉个单拐就往过奔。儿子可是他惟一的希望。 “咋话了?”他推门进去问。 “我也不知咋话了。”婆姨已经抱着儿子了。 “哈桑!哈桑!”婆姨不住声地叫着儿子的名字,儿子只是连声地哭。儿子只 有五岁。 “咋话了?哈桑,哪儿疼呢?”尔利也凑到跟前问,儿子还是不住声地哭。尔 利想到了蝎子,但不敢说。 “莫不是‘母猪’叮了吧!”婆姨颤了声说。尔利不敢接话。婆姨这样说出口 了,就认定是蝎子蜇了,嘴里开始抱怨起尔利来,“都是你,好好的,收啥蝎子, 收出祸来了吧!儿子有个啥事,我跟你没个完。” “嚷个啥,快找保健员!”尔利怒喝一声,从婆姨怀里抱过儿子,就往外跑。 他忘了拐子,一头就栽倒了。儿子哭得更凶了。 “你想死就好好死,别把我儿子往死里摔。”婆姨从地上抱起儿子出门了,尔 利架着单拐在后面追。好容易打开了村保健员的门,保健员又是打针又是扎针的, 儿子的哭叫止住了,嘴脸却都紫了。保健员也慌了,说娃娃怕是中了毒了,要快往 大医院送。尔利这时候才真正认定儿子是被蝎子蜇了。他架着拐子往有手扶拖拉机、 三轮蹦蹦车的人家跑。这个说是没油,那个说是轮胎破了,没找到一个车。他又担 心儿子,跑回保健员家里了。儿子的脸越紫了,呼吸也粗重起来。婆姨看到他没找 上车回来了,就骂:“你也真是个废物,连个车也找不来。”婆姨说着出门去了。 不一会儿,婆姨来了,后面突突的有车开来了,是穆萨的车。尔利没去找穆萨,这 会儿看他的车来了,也只能将就着用了。几个人把娃娃抱上车,往医院赶。 车刚出村子,随行的保健员就喊停。“娃娃完了。”他说。尔利婆姨就放声哭 起来。尔利感到怀里的儿子渐渐地凉了、硬了。 抱回儿子,停在地上。保健员、穆萨还有听到哭声来看究竟的叹息过了,说了 几句安慰的话都走了。婆姨一声声地哭起来,“都是你那个瘸大呀!好好的,要收 ‘母猪’,生生地要了我娃的命呀!‘母猪’咋不把他叮死呀!我的儿呀!”婆姨 哭一声,诉一声,每一声里都有个瘸子。尔利只是听着,没出声,也没有眼泪。婆 姨哭乏了,哭哑了,才起来说去换大净,明天要请阿訇送埋体呢。 剩下尔利一个人守着儿子。他忽然感到屋子里静得可怕。他听到周围一片沙沙 的声音,像千万只蝎子爬过来,有千万双蝎眼瞪着他。他突然连爬带滚地冲出屋子。 第二天早上,有知道情况的来探望埋体,不知道情况的又来交蝎子。村里的人 看到尔利家院子里的三口大水缸都倒了,蝎子爬得满院都是,墙上、门上、窗子上 也爬满了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