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今年春天,燕子在来宝家堂屋的粱上衔泥做窝。“旧时王谢堂前燕,飞人寻常 百姓家”,这是好兆头。自从来宝腿摔断后,家里就没来过燕子。 来宝把这一感慨在枕头边告诉给李丽红的时候,李丽红伤心地哭了,她蜷缩在 来宝的宽厚而踏实的胸脯上哭得气都接不上来,来宝搂着女人问怎么了,李丽红说 我们俩怎么就那么命苦呢,来宝说贫贱夫妻,不贫贱还做不牢夫妻呢,我们互相帮 衬着过日子渡难关。难关在女人的眼泪中如期而至,李丽红抹着眼泪说表哥来电话 了,带回去的钱被债主们堵住门抢光了,父亲的手术还是不能做,父亲腰椎变形疼 得整夜整夜地号叫,表哥说叫声像临死前的猪脖子里被狠狠地捅进了杀猪刀一样, 八十岁的奶奶夜里找绳子上吊。“我既不能挣钱,又不能尽孝,有时想着,我活着 还不如死了的好。”李丽红哭得死去活来,来宝慌了,他像犯了错误一样,一时不 知所措,他坐起来把李丽红搂在怀里,就像搂着一团柔软的棉花,“要不,你明天 就回老家服伺一下老父亲。”李丽红哭声一下子咽住了,她惊讶地看着来宝,“你 就不怕我跑了再也不回来了?”来宝说,“我不怕,因为你不是那种人。”李丽红 说你妈不会同意的,她每天晚上都要将大门反锁上,来宝说我妈老了你不要跟她计 较,她怕你跑不是为钱,而是为了我的面子,我是腿有残疾的人,再也丢不起面子 了。李丽红紧紧搂着来宝,“你对我这么好,我不回去了。”来宝说,“那你爸怎 么办?”李丽红抚摸着来宝的胸脯,“来回要路费,再说我没钱,回去也做不成手 术。”来宝说,“我这还有三千块钱,本来准备办酒席的,既然你不回老家,明天 你就把钱先寄回去。” 这个夜晚,李丽红极尽温柔与缱绻,缠绵的时间一直延续到后半夜,来宝在一 种死得其所的满足中,说出了这样一句很没有原则的话,“即使你真的是来放鹰的, 我也认了。”李丽红用手指堵住来宝的嘴,“不许乱说!” 第二天早上,李丽红独自一人去镇上寄三千块钱,她对来宝说,“你陪我一起 去吧!”来宝说,“家里的香烛还有五十打没做完,再说我也不会步步盯着你的, 你要相信我一个大男人说的话是可以斩钉截铁的。” 来宝妈喂猪回屋里问李丽红去哪儿了,来宝在浇香烛模具,他头也不抬地说, “去镇上给老家寄信了。” 来宝妈二话没说,急匆匆走出门外,来宝并没意识到母亲急匆匆地赶到镇上追 人去了。 走到村口,来宝妈遇到正骑摩托车进县城打工的刘四,刘四听说来宝媳妇跑了, 他见义勇为,让来宝妈坐到车后面,“我带你到镇汽车站,要跑肯定会在车站坐车, 只要抓到了,我非揍她个半身不遂。我带的有捆猪的绳子,逮到了捆回来送给来宝 法办。” 李丽红骑自行车到了镇上后先去了邮局,她在柜台边转了一会儿,又出来了, 见四周没有熟人,就骑着车去了银行,她在柜台边迅速地将三千块钱打进了一个银 行卡中。汇完钱,李丽红头上冒出了冷汗,好在早晨的银行里人较少,没人认得她。 假设李丽红是“鹰”,她是可以很快离开这个小镇的,但没有人能搞清楚,不 知为什么,李丽红先去了镇上最繁华的洼子街很盲目地转了一个多小时,那是不是 想从这个小镇上保留下最后一些记忆,或是为了平静一下自己怦怦乱跳的内心呢。 破旧的自行车在骑到王福杂货铺门前时,牙齿缺掉两颗的杂货铺老板王福突然叫了 一声,“这不是来宝的媳妇吗?”李丽红一惊,从自行车上跌倒在地,好在车速慢, 只是右膝着地,擦破了点皮。王福连声道歉,李丽红满脸通红,说没事没事,然后 像做小偷被人抓住了一样仓皇离去。王福看着李丽红的背影,摇着苍老的脑袋说了 一句,“这个来宝,真是马大哈。” 小镇的车站很乱,开往县城的班车既破又不准点,一些私自营运的农用车和拖 拉机也混迹其中拉客,这让坐在站前台阶上的来宝妈眼睛高度紧张,年老眼花,一 会儿眼前就有些模糊,烤烧饼的、卖臭豆腐的、拉客的、叫卖的声音杂乱无章地混 在一起,一些饥饿的苍蝇穿插其间在寻找它们的目标。 李丽红被一个腰上扎了个钱包的男人拉住了袖子,“喂,去县城吗,车费两块 五,比车站的便宜一块钱。”李丽红推开男人经常抓钱的手,“你干什么?我不去 县城。”她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的时候,她发现了车站台阶上一个熟悉的背影,那 个黑色的背影全身上下冒着热气,头后面隐约可见如今已非常罕见的银色的簪子, 李丽红骑上车就走了。 来宝妈迟钝而焦虑的目光在扫瞄到车站广场东侧时,她看到了一个紫红色的背 影骑着车往公路上快速骑去。她站起身大喊一声,“刘四,快带我去追!”刘四等 了两个多小时,没见到人影,早就去城里了。来宝妈忘了。 等到来宝妈拦住一辆三轮摩的追到公路上,公路上早没了那团紫红色的影子了。 来宝妈急得哭了起来,“这个死来宝,哪能让她一个人出来呢?” 已是中午时分,太阳有些热,阳光明晃晃地直射在通往县城的柏油马路上,空 气和心情都非常沉闷,来宝妈绝望地准备回家,开三轮摩的的汉子听说老人家的儿 媳妇跑了,就很仗义地说,“我带你到镇派出所报案去。” 报了案,来宝妈满头大汗地赶到家,还没进家门,就哭丧着脸大喊起来,“死 来宝,天塌下来了,那个没良心的,我迫都没追上。” 一进门,见来宝和李丽红正相亲相爱地坐在堂屋里,李丽红将一个削好的苹果 往来宝的嘴里送。来宝妈一看这情景,目瞪口呆。李丽红说,“妈,饭已经烧好了, 我们正等你吃饭呢。” 饭后,来宝妈在厨房里洗碗,来宝跟他妈吵了起来,李丽红听到了半句,“你 还报了案”,门被关上了,声音也被关进了厨房里。 李丽红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她拿出来一看,发过来的信息是“钱收到,半个 月内,还需要两笔钱,才能手术。” 李丽红回信息:“家里真的很困难,拜托你照顾老父亲了。” 来宝从厨房出来的时候,脸涨得通红,李丽红本能地捂住口袋,然后顺势掸了 一下衣服上的灰尘。李丽红说,“不要跟妈争吵,她老了。”来宝愣了一下,随口 说,“没事,她要再买一窝鸡,粮食涨价了,不划算的。” 屋外阳光灿烂,午后的乡村像一个熟睡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