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王驼子是个无父无母的光棍汉。五官长得丑不说,脊背上还突出了一个肉疙瘩, 如同随身背着一个大包袱似的,走起路来腰弯得像鸵鸟。四十出头的人了,还没娶 下媳妇哩。认识他的人都叫他“驼子”,日子久了,也没人知道他的本名了。 米香带着儿子皮娃子刚来的时候,在瓦房沟煤矿附近摆了一个卖豆花的小摊子。 豆花是她家乡阿坝的一种川味小吃。白白嫩嫩的盛在小碗里,上面放上红的辣椒丝, 绿的香菜,黄的炒豆瓣,单是看上一看就叫人眼馋呢。价钱也不贵,一块钱一碗。 不过,那东西稀稀薄薄的,尝尝鲜还可以,顶不了饥也解不了渴。矿工们都不爱吃。 米香的小摊子一天也卖不了几碗出去。不过,米香不怎么在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坐 着。有人来吃就做生意,没人来便织毛线。骓子不知道是真的喜欢吃豆花,还是看 上了卖豆花的米香;得了空儿便去吃。吃过了一碗。再吃第二碗。一小勺、一小勺, 像鸡啄米一样,吃得慢吞吞的,一小碗豆花要足足吃上一袋烟的工夫。吃完了第二 碗还舍不得走,总要坐着抽完了一袋烟才起身。起了身却也并不马上就离开,还要 跟米香的儿子耍玩一会子。他没话找话地搭讪着问米香道;这孩子叫什么来着? 米香笑笑,脆生生地回答:皮娃子。 他嘴里重复着:“皮袜子”、“皮袜子”。低头看看,孩子的脚却是光光的。 不仅没有穿皮袜子,连布袜子也没有。于是,下一次再来吃豆花的时候,就真的带 了一双布袜子过来给孩子。孩子得了布袜子,自然满心的喜欢,便冲着他咧嘴直笑。 看着孩子憨憨傻傻的笑脸,他便也笑了。忽然就觉得活着挺好的。能够有人对他笑, 他也可以对人笑;以前,他是一个月也难得笑一回的。不笑不知道,笑过了以后才 晓得:笑的感觉真的是很受用啊。为了多看一回孩子的笑脸儿,他采吃豆花时,隔 三差五地就会带一个小把戏来给孩子玩耍。一只气球,一只小鼠仔,或是一只瘸了 腿的小猫咪。孩子每一次见了都喜不自胜,于是,两个人渐渐地成了朋友。 在他一边吃着豆花,一边开心地笑着的时候,他一点都没想到,米香的那个卖 豆花的小摊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摆个招牌而已。她的目的是想找到一个合适 的矿工、把自己嫁出去,然后等着拿赔命钱。米香的条件很简单;只要是没有父母 兄弟的单身矿工就好。至于长相、年龄、身高什么的,对她来说道通都不相干。有 直系亲人的则绝对不行,到时候会有人来跟她分财产。她可不想到手的肥肉再给别 人瓜分了去。她打定了主意,要吃就吃独食。不然的话,枉走了“嫁死”这条路。 矿上开饭馆的马大嫂见王驼子一天不拉地来吃米香的豆花,一坐到豆花摊子前 便磨磨蹭蹭的,老半天不肯抬屁股。就说:驼子,你那么喜吃豆花,干脆让他们娘 儿俩搬回家去,搭帮过日子得了。王驼子正有此意,只是不敢贸然开口而已。米香 呢,已经摸清了王驼子的底细,知道他是光杆司令一个,正合自己的条件,自然也 不反对。 王驼子的家穷得丁当作响,除了两孔砖垒的破窑洞外,便什么都没有了。米香 也不计较。不过,在搬过来以前,米香还是坚持去乡政府注册登记,领了结婚证。 不领证便没有名分,没有名分便拿不到赔偿金,这一点米香的心里十二分地清楚。 因此,丝毫不肯含糊的。 米香愿意跟自己正式登记结婚,是王驼子没有想到的。王驼子四十出头,比米 香大了十几岁。能正经八百娶一房媳妇过日子,王驼子求之不得呢。以前,王驼子 曾经有过一个女人,也是外地的。没法子,像他这样又穷又丑的男人,在本地是寻 不下女人的。只有比他更穷的外地女人,才会看上他。那个外地女人跟他稀里糊涂 地过了半年多,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卷了他存下的几千块钱,像鸟一样飞走了。他 照着那个女人告诉他的地址找了去,结果,根本没有那个人。那女人从头到尾都在 蒙他。以后,他就再也不敢招惹那些外地女人了。但到底是个男人家,好了伤疤忘 了疼。久不沾荤腥,见了有机可乘的鱼儿就走不动了。 他原本想,米香可能也是个“放鸽子的”。吃一堑,长一智。自己需得处处提 防,过一天便是一天,左右不过搭个帮而已。谁知,米香却是不肯将就的。自己提 出来,要跟他正式登记结婚才肯搬过去,而且把随身携带的身份证、户口本都拿了 出来。证件齐全,来历分明。明媒正娶,手续完备。他Jb里的石头才一下子落了地。 心说:人家是真心实意要跟自己过日子哩。将心比心,以心换心,自己万万不可亏 待了人家娘儿俩。 注了册,登了记,请饭馆的马大嫂喝了一杯薄酒,婚事就算是办了。虽然简单, 却是输戏不输过场儿,该有的程序一道都不少,该盖的公章也一个都不缺。日子就 这样开张了。 以前,王驼子孤身一人,自己吃饱了,全家不饥。现在,一下子添了两口人, 有了老婆,还有了儿子,他觉得既紧张又兴奋。没等米香开口,自己把手头存的几 个钱全部拿出来,先给皮娃子买了一张小床。床虽然小,却是席梦思的,软得像棉 花包。皮娃子从生下来长到现在九岁半,还没有睡过这么软和的床呢,一躺上去就 不愿意起来了。每天都要妈妈揭掉被子亮出光屁股才肯睁眼,活脱脱就像一只小懒 猫儿。 米香呢;也不去摆摊子卖豆花了。不是她不愿意卖,是王驼子不让她再卖。王 驼子想:既然自己娶得起老婆,就应该养得起老婆。自己好歹是个爷儿们家,若是 再让自己的女人辛辛苦苦去卖豆花,挣可怜的几个小钱,人家要笑话自己哩。再说 了,即使别人不笑话,自己也舍不得米香再去辛苦劳累。他从心眼儿里疼自己的女 人。这女人是自己明媒正娶的老婆呢。怕自己上班去的时候米香在家里寂寞,他咬 咬牙买了一台彩电回来给米香看。不过,米香天天守在电视机前,却还是不开心。 米香是四川人,别的节目她都不爱看,单只爱看川剧。变脸儿、滚灯、吐火,这些 她都百看不厌。可是,电视里好多天也不演一回。越不演米香便越想看,想得心烦 意乱。为了让米香开心,王驼子特意坐几个小时的车进了一趟城,买了一大堆川剧 碟子,当然也顺带着买了一个放碟子的机器。这样,他手头存的那点钱就花得差不 多了。为了多挣钱,他干得更加卖力了,有时候甚至打连班下窑。一班是八个钟头, 连班干的话就是十六个钟头。从矿下出窑升井时,人累得像一摊子烂泥。不过,他 一点怨言都没有。自己现在是个有妻儿、有家室的男人,肩膀上挑着担子哩。自己 不下死力气干活,难道让女人和孩子去干不成?想到自己的女人和孩子,王驼子的 心里就热乎乎、软绵绵的,像米香做的豆花一样。 米香是个极聪慧的女人。虽是生长在南方,做出来的北方饭菜却又香甜、又可 口。擀面条、包水饺、烙葱油饼、漏面鱼儿,没怎么学就上手了。王驼子什么时候 回到家里,都有热菜热饭等着自己。虽是粗茶淡饭,却也有滋有味。看着热腾腾的 饭菜,再怎么累,王驼子的心里都是受用的。还有皮娃子。在豆花摊子上他已经跟 王驼子混熟了,现在进了一家门,成了一家人,跟王驼子更加亲近了。虽然痴痴呆 呆、傻头傻脑的,却知道叫爹。每一次,王驼子还没有进门,他就奔出屋子来,一 边“爸爸”、“爸爸”地叫着,一边就扑到了怀里。王驼子若是晚回来了一会子, 他就会像一只小狗一样蹲在门口等着,直到王驼子回来才肯进屋。摸着那孩子的头, 王驼子的心就酥得像芝麻糖一样了。 他只知道,登了记注了册,领了结婚证,就是贴心贴肉的一家人。却不晓得, 米香有米香的算盘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