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米香从医院里回来以后,驼子就不能再去煤矿上班了。不知道是由于几个月以 来休息不好,还是营养不够,在窑底挖八个小时的煤,他感到比以前吃力了许多。 每一次从井下上来,他都觉得仿佛要虚脱了似的。体力不够,挖的煤就没有别人多。 而工人们的工资是按产量来平均分配的,别人便觉得吃了亏,不愿意再跟他搭班了。 再说,他自己也感到心里发怵,不想再下窑了。那一次,如果不是他进城为米香买 柚子,小命早就搭进去了。以前,他无牵无挂,死了也就死了。现在,他拖家带口 的。自己死了,大不了丢掉一条命,米香和皮娃子怎么办呢?他是真的舍不得米香 他们娘儿俩啊。孤儿寡母的,千里迢迢地从外地来这里讨生计,既是投靠了自己, 自己就得对人家负起责任来。 挖不了煤,驼子便在耐火材料厂里找了个做杂工的活儿。工资不高,也就是几 百块钱的样子。虽然勉强可以维持一家三口人的吃喝,想要攒下钱来却是不可能了。 就这么跟着驼子过一辈子吗? 米香有些打不定主意。驼子的心眼儿不坏,人也是个本分的好人。对她们娘儿 俩更是没得说。但,不攒下一些钱来,将来皮娃子怎么办呢?皮娃子自从出生就成 了米香的一块心病。他虽说是憨憨傻傻,到底是条性命哩。在他很小的时候,丈夫 曾经主张把他送出去。比如街头,比如路边。寨子里有些人家就是这么处置残障儿 的。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孩子送到某一个地方,至于孩子的命运如何,就全看他 自个儿的造化了。有人发现并抱养走了,是他命好。没人发现,或者冻死,或者饿 死,顺其自然。一切听天由命。寨子里的人大都能够接受这种处置方法。他们认为, 孩子是老天给的,再让老天拿走,合情合理。 米香却是无论如何不忍心那么做。她生下的孩子,她要看着他长大。她觉得, 皮娃子就是她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放弃皮娃子跟放弃她的生命差不多。寨子 是个穷山恶水的地方,日子过起来凄惶难将就。谁家摊上一个残障儿,便如同一头 栽进了穷窟窿里,一辈子都难熬出个头绪来了。前夫就是因此而抛下他们母子的吧? 驼子心肠好,不讨嫌皮娃子是个吃货。但,驼子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现在一个月 挣几百块钱,勉强顾住他们一家三口的嚼头儿。有一天驼子老了,做不动了,皮娃 子还不是一样没着没落吗? 米香愈想愈发愁。谁知,就在她愁苦不堪、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皮娃子竟然 丢了。 那一天,皮娃子说是要带小羊羔去滩地里吃草,米香就让他去了。滩地不远, 离家也就是两三里地的模样。皮娃子也不是去了一两回了。可是,黄昏的时候,却 还不见皮娃子回来,米香便去找。到了滩地里,小羊羔还在吃草,却没了皮娃子的 踪影。米香的头“轰”地一下就懵了。皮娃子和小羊羔一向是如影随形、从不分离 的。现在,小羊羔还在,说明皮娃子一定是出了事。 米香一边疯了一样大声地叫着皮娃子的名字,一边去找驼子。驼子回来,一听 说孩子丢了,便直接去了派出所。然后,就和派出所的人一起去找孩子了,留下米 香一个人在家里等信儿。米香哪里坐得住?驼子他们走了,她便开始四处寻找。凡 是她可能想到的地方,她都一一地寻了个遍。河沟旁、枯井底,破窑洞里、悬崖下。 哪里都寻了,哪里都没有皮娃子的影子。 皮娃子在的时候,米香只觉得是块心病。现在,皮娃子不见了,米香觉得仿佛 整个天都塌了似的。矿上开饭馆的马大嫂见米香着急得整个人都脱了形,便劝慰她 说:米香啊,孩子若是真寻不回来,你也甭太伤心了。一个傻孩子,你老了也得不 着他什么济。索性跟驼子再生一个得了。米香听了,睬也没睬她。心说:傻子怎么 了?傻子就不是孩子了?傻子像一只小羊羔一样,安分守己地活着,不伤人,也不 害人,谁若是存心谋害一个傻子,简直天理不容! 谢天谢地。几天后,孩子和驼子总算是一起回来了。孩子还是原来那个模样, 驼子却是整整瘦掉了一圈,连头发都白了一绺子。听派出所的人说:驼子每到一个 车站,便进行地毯式的搜索。几天的时间,他饿了啃一个烧饼,渴了喝几口自来水, 几乎没有合过眼睛。大家谁都没有想到,他根本不是那傻孩子的亲爹。 孩子找回来以后,村里村外的人背地里都说驼子是个死心眼子。一个傻子,养 在身边早晚都是个累赘,丢了正好可以省心,干吗要千方百计地舍命去寻找呢。米 香见了孩子,恨不得跪下给驼子磕个响头。派出所的人告诉米香:孩子能够顺利找 回来,还是驼子提供的线索。 原来,驼子刚刚把米香母子两个领进家门,就有个二流子跟驼子商量,想让驼 子偷偷地把皮娃子骗出来卖给他。驼子问他买个傻孩子回家做什么?他诡秘地说: 孩子的脑壳子虽然不管用,但身体的其他器官却好端端的,取出身上的任何一个器 官来卖,比如肾,比如肝,都会发一笔大财,一辈子吃喝不尽。即使不卖器官,也 可以把他圈起来抽血来卖。卖了钱,他们二一添作五,俩人平分。 驼子一听,气得头皮都炸了。他没有想到,人会丧尽天良到如此地步,当即把 那人骂了个狗血喷头,并给了他一记耳光。那人灰溜溜地走了。驼子想,走了就完 了,也没跟米香提起过这事,怕米香听了心里难过。这一次,一听说孩子丢了,他 立刻想到了那个二流子。末了,果真是那人把皮娃子拐走的。幸亏找得及时,孩子 才没有遭殃。 米香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惊得几天没有合眼。一想到孩子差一点被人挖心掏肝, 她就噩梦连篇。不过,最折磨她的还是自责和愧疚。她想:那个人打皮娃子的主意, 跟她打驼子的主意,其实都是一样的丧尽天良。只不过那个人亲自动手了,而自己 只是被动等待罢了。实质上没有多大的区别。皮娃子如果这一次真的遭了殃,那一 定是老天爷在惩罚她。是她给孩子招来了祸患,她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以前,她 从来不相信“报应”这一说。现在,她完完全全地相信了。她想:自己在煤堆里埋 了一条卫生巾,老天就让她断了一条腿。她想得到驼子的赔命钱,老天就派一个歹 人去索皮娃子的命,自己这是遭了“天谴”。 被深重的罪恶感日夜折磨着,米香却不敢向驼子透漏半点内心的想法,怕驼子 知道了不肯原谅她。于是,只好一遍一遍地对驼子说着:驼子,我们以后再也不下 窑挖煤了。 驼子答:不挖了。 米香道:哪怕是饿死,也不挖了。 驼子答:米香,你放心吧。你和孩子既是跟了我,我哪怕是死,也不会叫你们 娘儿俩挨饿。我驼子好歹也是个男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