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女人快到三十岁的时候,往往被年龄弄得心慌。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一 岁一岁,好像列车飞驰,眼看就要到终点。当然不是生命的终点,而是一个女人好 年月的终点。等到过了三十岁,才知道那种未雨绸缪的闲愁都是奢侈的,也是无病 呻吟的。因为等到事情落到了身上,根本不是原来担心的那回事。三十一,不还是 一吗?后面还有二、三、四……永无尽头一般。到了三十五六,收拾打扮一下,走 出去比起二十岁女孩,另有一种风姿,那风姿背后的年龄就像酒的年份,除了高手 不是轻易猜得出来的。 但是终究是不一样的。瞒得过旁人,瞒不过自己。渐渐的,就知道年龄的厉害 了。第一是不能随便哭了。如果伤心的时候不控制一下,稀里哗啦哭上一场,到第 二天脸还是肿的,眼睛像金鱼,眼角细纹全都像加了显影剂一样一目了然,就连用 “超柔超细”的纸巾擤过的鼻尖也会先发亮后蜕皮,谁多看一眼都会知道这个女人 的失意和凄惨。唉,谁能想到,连想哭就哭都是年轻的特权。第二是不能熬夜了。 年轻时不要说一夜,就是两夜不睡,白天照样该上课就上课,该上班就上班,胃口 也不减,肤色清爽,眼睛发亮,哈欠都不打一个。到了如今,要是一夜没睡好,第 二天照镜子,整张脸都是枯黄的,眼睛干涩得张不开,下面却挂着两个大眼袋。要 是连续几天没睡好,那脸色就成了灰色的,只能用化妆来补救,偏偏连粉底都不贴 服了,涂薄了盖不住,涂厚了像戴一个假面具。 钟可鸣今天就是带着这样一张假面具来上班的。她刚坐定,心想要不要来一杯 黑咖啡提提神,偏偏韩笑言就一阵风地扑过来。“领导领导,这个你签字。” 是她到香港出差的报销单子。钟可鸣签了字,就看着韩笑言的背影发呆。她的 背影就是两个字,轻盈。这不光是因为她苗条,而是一种体内的弹性在作怪,钟可 鸣也是苗条的,但是大了十岁,这种弹性已经消失了。至于韩笑言的脸,不用看也 知道,她一贯地素着一张脸,五官说不上什么出奇,但是皮肤毫无瑕疵,又白又细 又嫩,像吸饱了水的花瓣,而且不是开得快凋谢的花,而是初绽——整张脸的皮肤 都是紧绷绷的,所有线条舞蹈般的向上扬,一望而知还可以让人眼前一亮许多年。 想到自己今天假面具一样的浓妆,钟可鸣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谁不想自然本色?谁不知道清水出芙蓉最好?可是你要有本钱。这个本钱,一 是天生丽质,二是年轻。一旦不再年轻,天生丽质也是不能依靠的。也许就是因为 这个,自己的丈夫、天杀的陶丛才会迷上那个年轻的女孩子?钟可鸣不愿意骂她狐 狸精啊骚货什么的,那样显得自己没教养,即使是私底下,也只是骂她不要脸、没 家教、将来肯定会有报应,等等。基本上,钟可鸣是一个表里如一的女人。 一离开钟可鸣的视线范围,韩笑言的笑容马上不见了。她回到位置,刚坐下, 像被什么硌了一下似的,马上又站起来,就那么站着想了一下,然后就走了出去。 韩笑言又钻进了厕所。她飞快地闪身进了一个格子,脱了裤子坐到抽水马桶上, 无缘无故地先抽了一下水,然后深吸一口气,将内裤的裤裆翻出来,果断地让视线 停留在上面。她的心顿时往下一沉,内裤上什么都没有。没有她期待的红色出现。 刚才的湿湿的感觉,让她又惊又喜又不敢相信,弄得心狂跳,结果还是当头一棒。 按照惯常的日子,例假在两星期前就应该来了,可是至今没有动静。都怪沙乐 群,那天死活不肯用安全套,韩笑言被缠得心软,想到第二天可以吃事后紧急避孕 药,也就没有坚持依了他。谁知道第二天突然要到香港出差,一兴奋一忙,结果居 然把买药吃药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等到出差回来,已经过了吃药的有效期限,她 虽然大吃一惊,但是还心存侥幸:就那么一次,不会吧?可是,例假竟然不来。大 事不好,大祸临头了。 她当然不会放过男朋友沙乐群。先是把他打了一顿,然后又哭了两个钟头,沙 乐群起初也有点慌,不知所措地安慰她,后来就提出,陪她去医院检查一下。但是 韩笑言想听的不是这个,她希望男朋友这时候出来拿个主意:如果是,怎么办?虽 然她原先并没有觉得一定要嫁给沙乐群,但是事到如今,他应该说,没什么大不了, 如果是,我们就结婚呗。他们已经在一起两年多了,他应该给她这个待遇。何况, 弄成这样,还不都是他害的吗——先是不用安全套,后来又不提醒她吃药,就算不 是故意害她,也差不多了。她原来一直心里有底,现在突然没有了,那个底,现在 要靠他给她兜着。 但是沙乐群还是呆头呆脑的。他说,“你觉得是吗?” “怎么觉得?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怀孕过!” “那就去检查,不就知道了?” “你说得容易!如果是,怎么办?那不是在你身上,你就这么轻巧!” “什么轻巧不轻巧的,总要先知道事实,对不对?”他就像一只苍蝇,飞了一 圈,又回到原来的那张糖纸上。 “知道了又怎么样?那好,我告诉你,我就是怀孕了!” 沙乐群愣了一下,然后说:“总会有办法的嘛。” “都是你!” “这也不能都怪我,这些事情应该你们女人自己管好的,就像我们男人应该负 责埋单—样。” “你说什么?这和埋单怎么能相提并论?我埋单,你来未婚先孕试试!你那是 钱,我这是……” 韩笑言也说不清楚,这是什么。其实韩笑言知道,不用上医院,只要到药店买 一支早早孕测试剂就可以了,听说只要几分钟就可以知道结果,而且准确率百分之 九十九。可是,这和去医院有什么两样?除了不用担心在医院排队时遇到熟人,其 他的还不是一样?不知道如果怀孕了,自己要怎么活,或者怎么死,没有一个人来 为你安慰和你分担,然后你要独自面对这样的一次判决!更何况,你知道这样的判 决,本来应该是判给两个人的,可是那个同案犯,他却可以逍遥法外,留下你一个 人在劫难逃!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那个判决也跟着你,因为它就在你身上,在你 身体里。 当然,如果不想结婚,可以不要,这在今天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甚至不成为 一个问题。可是,为什么要她做这种决定,犯这种罪孽?她也听说过,第一胎就流 产,更容易留下什么习惯性流产、妇科病的后遗症,还可能留下什么心理阴影,都 是现在无法预知的。 活了二十六年,韩笑言第一次觉得男女是无法平等的。相爱的欢娱是两个人的, 但是后果就是女人一个人的,出了事女人马上从公主降为庶民,如果原来就是庶民, 那就降到地狱里。而那个男人可以只说几句空话就袖手旁观,如果肯承担,他马上 成为一个高大的人,因为他证明了他够仁慈,有责任感,而且勇敢,差不多是立地 成圣成佛的感觉。可是其实,不论是流产还是孕育、生养,还不是女人的灾难?为 什么承受灾难,还要对制造灾难的人感恩戴德?真是岂有此理! 她觉得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如果这次是怀孕,而且轻易地去流产,她就不知 道沙乐群到底想怎么样,她至少要他明明白白地作出一个承诺或者一个拒绝,才肯 去吃这样的苦头。或者说,她不允许自己没有试探个水落石出,就去吃这样的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