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沙乐群天天催她去医院,她天天拖延,话里话外地挤对,步步紧逼,等他表明 心迹。可是就是没有等到她想要的结果,但是也不是反面。每一天,每一个钟头, 她的心情都更恶劣。好你个沙乐群啊,没看出来你也是个白眼狼。其实就是你想要 这个孩子,我还不一定想生呢。就是结婚,也不一定嫁给你,就是嫁给你,也不一 定要早早当母亲把自己弄成黄脸婆。当然,她也觉得这是女人的必修课,如果他求 她,她可以考虑毕其功于一役。如果他想都不想就要她去流掉,那么她就别无选择, 坚决和他翻脸,当然也就没有办法考虑要孩子。可是他偏偏不黑不白不痛不痒,按 兵不动含糊其词,真让她焦虑上再加焦虑。我就和你耗上了!不信你说不出一句痛 快话。 可是,想到这样耗的代价,其实是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她也会暗自灰心。可 是已经耗上了,事成骑虎,不好轻易收兵,不然就算咽下这口气,以后的日子怎么 过? 每天临睡前,她也暗暗祈祷,求完上帝求菩萨,希望这次没有怀孕,希望明天 例假就来了。只要这样,那她宁可不追究沙乐群的真相,他们可以偃旗息鼓,做回 一对得过且过的小情人。 如果不是处于这种状态,韩笑言本来应该早就看出钟可鸣的异常的。她就像一 只伏在草丛中竖起耳朵的小狐狸,对身边的风吹草动都很敏感。她会从服装上看出 钟可鸣今天心情好,可以找她提点要求;可以看出她刚刚被领导训过了,那么一整 天最好借故从她面前消失;听见她家陶丛出差了,马上自动陪她加班外加叫晚餐外 卖;她甚至可以准确判断出她的生理期,从来不会像有的男同事,在她痛经的那两 天拿烦心事去打扰,碰自己一鼻子灰。不能说钟可鸣故意要做情绪化的女人,但是 她的荷尔蒙分泌水平有时会玩玩过山车,如此而已。不过,韩笑言就是能明白她, 听见哪位名人说过“因为懂得,所以慈悲”,韩笑言觉得很有道理,她就觉得钟可 鸣一切都可以理解,所以经常暗暗同情。而她的这种态度,钟可鸣理解成了部下的 敬畏和配合,这种态度是她需要的,所以她也觉得韩笑言是个稳当的女孩子,不难 相处。这么几年,两个不同年龄段的女人,居然近距离的相安无事。其他同事都觉 得不可思议。 可是这一次,韩笑言身上的雷达系统罢工了,也难怪,只要是个凡人,在自己 的恐惧和愤怒之中泥足深陷,还怎么能保持原来的敏感度陶丛有了外遇的事情,整 个办公室都传遍了,只有她还蒙在鼓里。 说起来也是滥俗的故事梗概。陶丛和他的一个女同事,比他小好多的,好上了。 陶丛今年四十,那个女孩子二十四五。这件事情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女孩子 居然不漂亮。最让人期待的则是,有确凿证据表明:钟可鸣已经知道了。现在就看 她如何发落陶丛,或者如何“心头一把刀”地忍下这场侮辱了。其实大家都觉得陶 丛有点昏头,钟可鸣长得绝对算得上漂亮,当年名牌大学热门专业毕业,进了现在 的公司后又成为管理层里不多的女性,年薪可观,整天香车华服,办事精明果断, 而且不搔首弄姿不爱男色,从来没有绯闻。如果你想在生儿育女这件事上质疑她也 是白费,她在正常的年龄生了孩子。她也属于会保养的女人,不说根本看不出来女 儿已经五岁了。这样的女人应该算是这个城市白领女人的代表作了。要不是她讨厌 所有时尚杂志,好几次都可以把自己的事迹和美人照登上那种沉甸甸的、二十块一 本的杂志。有这样的太太,还要在外面有花头,有花头也就算了,还弄得这么大, 让太太都知道了,陶丛肯定是昏头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家还是觉得有点开心, 有点兴奋,难道这就叫做幸灾乐祸?不,这只能说是人寻找心理平衡的本能在起作 用。谁叫钟可鸣平时那么厉害?那双大眼睛一瞪,让对面的人平空就矮了一截,发 起脾气来,那简直就是刮台风,谁敢顶风说话保证一开口就呛着。 这样的女人也有软肋,那就是她的感情生活。越是风光的人越是输不起,无名 小辈可以自己跌倒自己悄悄爬起来,而风光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摔个嘴啃泥试试? 所有人都用喝彩般的声音说:“哎呀,这下摔得不轻!”“怎么会这样?”然后睁 大眼睛看你怎么擦血迹,怎么四脚着地披头散发地爬起来。 钟可鸣基本上不动声色,这是她唯一的选择,或者说,是她没有选择的选择。 除了她的妆化得有点过分浓了,几乎看不出她刚刚受到什么打击。一上班,她就强 迫自己忘掉家里的事情,因为如果她把私事带到办公室,很容易把工作这一摊子也 制造出混乱,那样,丈夫的外遇就会像多米诺骨牌那样,让她一直倒霉下去。她想 把灾难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丈夫已经靠不住了,她不能再失去职场上的威势和前 程。凭自己的智慧和意志力,这应该可以做到,她这样勉励自己。 她注意到同事中的大多数已经从她身上收回了窥探的眼神,因为她把门关得紧 紧的,不透一丝光,他们已经放弃了。算你们明白!再这样不怀好意地窥探我,等 我缓过了这一阵,叫你们一个个不得好下场!钟可鸣在心里这样冷笑。 但是有一次,当她从外面回到办公室,在门外就听见一房间的笑声,笑声温暖 的潮水一样漫过来,她可以听出每个熟悉的声音,有什么事情让大家这样开心?她 被笑声感染,加快脚步走了进去,她想投入到那个笑的汪洋之中。那一瞬间,她甚 至忘记了陶丛和他带来的灾难。当她出现在大家面前,不,当她的脸让第一个手下 看见,那个人马上像被打了一巴掌那样,猛地刹住了笑,不但刹住了笑声,而且在 一秒钟之内把笑容也抹得干干净净。其他的人根据他的指引,也都看到了或者感知 到了钟可鸣的出现,立即作出反应,有的是笑到一半当场僵住,就以那样古怪的表 情走回位置,有的更可恶,自己拍了一下额头,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急事,迅速回到 办公桌前。所有人避猫鼠似的散回自己的座位,钟可鸣的面前出现了一片荒原。而 这里,在几秒钟之前还春风荡漾、芳草鲜美、野花盛开。 钟可鸣刚刚提起的一口气,顿时泄尽了,整个人如泥委地。她了解自己的部下, 他们不是在说她钟可鸣笑她钟可鸣,不是因为他们善良或者对她心存友善,而是因 为他们没有那么团结,那么互相信任,所以他们虽然各自看她的笑话,但是不会公 开交流,无法享受共鸣的乐趣。他们刚才是在讲一个与她无关的笑话。问题是,为 什么钟可鸣一出现,他们就要那样见了活鬼似的?因为,他们知道,钟可鸣现在是 天底下最惨最倒霉最有苦说不出的女人,这种女人是看不得笑容的,就像人家家里 有丧事,你总不能叫人家一起去听相声吧?然后你对着台上嘎嘎狂笑,那样不是脑 子进了水,就是从小有爹生没娘教。她的同事们都受过良好高等教育,平均学历是 硕士,有的还是“海归”,他们当然不是这种人。 钟可鸣第一次真正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已经成了别人在她面前连笑都不能笑 的那种人了。她再怎么硬撑着都是没有用的。连她不得不硬撑也成了“可怜”的一 部分。是啊,连丈夫都不爱她,有了外遇,而她还不知道怎么面对,她还怎么一本 正经地管这一伙在感情上刀枪不入的人精?号称最有原则的她,有什么脸站在他们 面前啊? 第二天早上,钟可鸣打定主意晚点上班。十多年来,她从来是准时上班、不知 道什么时候下班的那种人,连生女儿也只休息了一个月,白放弃了剖腹产可以享受 的另外三个月产假。女儿一直放在爷爷奶奶家,钟可鸣每星期去一次,过周末和看 女儿。准时上班,曾经是她雷打不动的习惯,可是现在,好像这些都不在乎了。陶 丛没有回家,他已经躲出去好几天了,因为他一出现,钟可鸣就把离自己最近的任 何一样东西向他扔去,可能是一个枕头,可能是一个杯子,也可能是一个装满了菜 的盘子。 一个人就一个人,清静。正好明天睡个大懒觉,天塌下来也不管了。对一些女 人来说,能下这样的决心,是因为天已经塌下来了。 可是,第二天七点半一到,钟可鸣准时醒来了。她不情不愿地起来,故意磨磨 蹭蹭地洗漱、化妆,一看时间,才八点一刻,又没滋没味地吃了不知道买了多少天 的羊角面包,又看了看昨天的报纸,再看钟,八点三刻。她如果现在上班,还来得 及,来得及九点半准时到达自己的办公室。天生的贱命!她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声, 起身锁门,出发了。 一路开着车,她还是很不情愿,为什么要上班?为什么要顶着大家那样的眼光 走进那个狭窄而空旷的空间?其实她就是半天或者一天不出现,根本没有人会说什 么,也不需要解释理由,只不过她从来没有这样做过。钟可鸣突然发现,其实自己 面临的问题是,此刻,早晨九点钟,除了不想待的家,不想去的办公室,她还有什 么地方可以去?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有想过,现在碰上,一时有点束手无策。 突然,旁边一幅电影海报吸引了她的视线,画面有点杂乱,但是片名很清楚, 写的是《金刚》。她没有兴趣,她对电影没有兴趣,对什么金刚也没有兴趣,但是 她突然找到了出路。她可以去看一场电影。已经记不起来多少年没有看电影了,上 一次看电影大概还是和陶丛谈恋爱的时候吧。现在,她可以去看一场电影,在一个 没人看着她的地方,安静地待上一会儿。她想起单位附近有个影院,她可以到那里 去看个早场,是什么片子都可以,然后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办公室,不会因为路上堵 车之类的原因影响上班。 到了那里,停了车上去一看,第一场是十点钟,她就买了票,然后到楼下的咖 啡厅,要了一杯拿铁咖啡,找一个靠窗的位置坐着看街景。她发现街上的人几乎没 有面带笑容的,都是脚步匆匆,大多数皱着眉,有的还咬紧牙关好像身上哪里痛, 有的是一脸的蔑视,不知道对谁。这让她觉得好受一点,至少,不是只有她一个人 在倒霉在不知所措。 快到十点了,她上了楼,进了检票的人告诉她的那个放映厅,居然发现整个厅 就她一个人。她有点惊讶,但想到现在的时间,马上释然,并且对那些埋头工作的 人生出一点恶毒的快意。墙一样厚实的门关上了,挡住了外面所有的喧嚣,光线暗 了下来,正好是她要的那种可以躲进去藏起来的昏暗,她把外套搭在旁边的位置上, 然后头枕在靠背上,舒舒服服地叹了一口气。这么好的感觉,只要二十块钱,自己 怎么不早点想到呢?片名她没有看清楚,内容她也看不进去,后来干脆就睡着了, 而且睡得很香。等到听见脚步声,睁开眼睛一看,已经是工作人员进来打开出口的 门,示意她从那边出去。她站了起来,穿外套的时候,眼角扫到侧后方还有一个人, 显然是后来进来的,这么说,这场电影是有两个观众了。她看了一眼,那是个女人, 而且好像看得太投入,正在低头用纸巾擦眼睛。她觉得好笑,正要收回视线,那个 女人抬起了头。钟可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人,是韩笑言。 韩笑言也看见了钟可鸣。一双睡眼和一双泪眼相对,一下子都睁大了。她们实 在太不应该遇见了。不,本来这是她们最应该遇见的时间,但是她们却在不应该遇 见的地点、以不应该暴露的面孔相遇了。 相同的尴尬之外,韩笑言更多一点惊慌,这样让上司当场活捉,实在是糟糕透 顶。要不是心情实在太坏了,她也不会这样上班时间冒险出来看电影,哪里想到钟 可鸣这样的工作狂也有这样的心情? 钟可鸣到底大十岁,马上缓和下来,以一种不脱慵懒的愉快,说:“没想到我 也会这样吧?可要保密哦。”韩笑言笑了,是如释重负而且感激的笑容。钟可鸣看 着她哭过的脸上突然出现这样灿烂的笑容,感到了自己一贯的权威,满意之余有点 于心不忍,说:“你开车来了吗?没有就坐我的车一起走吧。” 接下来的一整天,钟可鸣想起来了:韩笑言最近有点怪,这个小丫头倒是没有 任何窥探或者交头接耳,但是的工作进度有点迟缓,总是要到期限的最后一天,才 匆匆交差。她是在和男朋友闹别扭吗?她的衣服好像也不对劲,松松垮垮的外套配 牛仔裤,内外颜色搭配也不搭调,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心不在焉。现在,她又偷偷 出去了,她这两天总是这样,频繁离开座位,不知道是抽烟还是打手机。一定不是 上厕所,没有人会以这样的频率上厕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