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陈戈拟于本月中旬隆重光临西藏。美丽的陈小姐不一般,她比较麻烦。别的人 买一张机票搭上班机飞过来就是了,只要随身行李里没有管制刀具以及酒类,通常 不会节外生枝。陈戈不一样,她决定到世界屋脊一游,便杂事丛生。 连加峰在县里接到陈戈即将到来的消息。消息很遥远,横穿数千公里,跨越两 个时区,游荡过无数电信通讯环节,传抵连加峰的手机。当时连加峰在政府办公楼 前的小广场上,正使劲挥手招呼周围的人上车,手机响了会儿,他才接听。 “小连吗?”电话里的声音很清晰,似乎近在眼前,“我是易广。” 连加峰赶紧加大挥手频率,做无声敲打状,提示身边人不要大声说话。 “主任!”他高声应答,“我是小连!连加峰!” “最近都好吧?” “很好!很好!” “你们那里好像下雪了?” “下一点,不碍事。”连加峰说,“领导有什么指示?” 易广主任没什么指示,就是交代了陈戈的入藏事宜。易广问连加峰还记得陈戈 吗?连加峰说领导讲的是不是陈参谋,少校小姐?易广说挺好,还没忘记她。陈戈 准备到西藏走一趟,过几天就动身。她不想太惊动,请易广主任找个人帮助安排一 下。易广就给连加峰打来电话。 “小陈还记得你,问起你了。我说我先给你打个电话。”易广主任说。 连加峰说:“主任您告诉她,向她敬礼,非常欢迎。” 易广说:“你这些天在西藏,不外出,没别的事吧?” “有事也得分轻重呀,我哪都不会去,就在这立正,等着她。” 易广笑,说不错。他让陈戈跟连加峰直接联系,具体安排他们电话商量。 “你知道她的情况的。”他说,“一定要安排好,明白吗?” 连加峰说明白,领导放心。 放下电话后连加峰看了看时间:八点多一些,易主任那边刚上班,他是一上班 就打电话来的。东部临近太平洋的人经常没有地理时间意识,这个时候在西藏相当 于东部的清晨六点,是一个不要求人们坐在办公室,而允许继续睡一会儿的时候。 西藏此刻天色初明,一些深山峡谷之处还一片漆黑,例如本小连待的这个地方。今 天也巧,如果不是为了赶路提前集中,连加峰的手机可能还关着,有关陈戈小姐光 临的美好消息,哪能早班车似的如此快地赶赴雪域高原。 连加峰看看人都到齐了,摆手下令出发。两部吉普车一前一后驶离广场,顺公 路绕出县城。小县城背后的拉多山黑黝黝矗立在天际,天空中还有几颗残星在闪烁, 峡谷里轰隆轰隆声响持续不绝,是湍急的雅鲁藏布江水流奔腾。公路顺江而行,开 凿于峡谷半坡,路面狭窄弯曲,铺布砂石,凌晨时分光线不足,能见度低,越野车 不敢开快,亮着大灯慢速前行。 这一天的项目是沿线踏勘,参加者包括分管副县长才旺、交通局长尼玛、指挥 部工作人员、有关标段项目经理和施工单位代表等,共十一人。本县筹划多年的北 线公路即将动工,施工前有几个特殊问题亟待确定,连加峰是工程总指挥,负牵头 协调研定之责。时已深秋,高原施工合适时段的下限在即,事情得赶紧搞定。 他们在上午九点半到达同卡村,路上用了一个多小时。到达同卡时天已大亮, 一行人没有进村,就在路旁下了车,越野车卸下一应器械和包裹,先行离去。接下 来车轮用不上了,有待连加峰一行今日踏勘,然后修路。连加峰吩咐大家背好东西, 一个跟一个走下公路路基,顺山坡下行,山下雅鲁藏布江急流如箭,声浪隆隆。坐 落在江对岸的岗巴寺阳光灿烂,这时太阳起于东南,阳光落在江北坡上,高高低低 顺山坡而起的寺庙建筑蒙着金光,在几乎光秃秃的石坡上特别耀眼。 江岸边已经停着一只牛皮筏。撑筏的是个中年人,剃发、僧人打扮。尼玛一看 只一只皮筏,急了,拉着撑筏人问话,说了好一会儿。连加峰懂的藏语有限,只听 出他们翻来覆去说一个词,就是渡船。末了尼玛告诉连加峰,说僧人讲,昨天乡上 联系过渡船,上午寺里派他过江接人,这才发现渡船坏了,柴油机发动不了,只有 皮筏子可用。尼玛问连加峰怎么办?坐筏子过去,还是回头另想办法?连加峰把手 一摆说没关系,分两拨过,注意安全。 “也不是没坐过的。”他说。 雅鲁藏布江的这一段江面不算特别宽,不下暴雨的时候,江流虽急,也还平稳, 沿江两岸藏民过江基本都靠筏子,机动渡船不多见,岗巴寺这里来的人多,特备了 一艘。但是此地牛皮筏子其实比柴油渡船方便实用,但乘皮筏子过雅江,对胆子略 有要求,不是土生土长者,在这种筏子里晃两下,常常就面有死色,因为江流急, 江水冷,一不小心翻筏落水,不会水的有去无回,会水的也对付不了几分钟。雅江 汇集冰川融水,江水四季冰凉,一般人受不了的。 连加峰坐第一趟,身为领队,这种时候不能胆怯。牛皮筏子下水后有些晃,连 加峰让大家坐好、抓稳。他的手机铃忽又响了起来。 连加峰在牛皮筏中接听电话,手机里断断续续有个声音,没听出个什么忽然就 断了。关上手机,几分钟后铃声再起,连加峰把手机打开,还是一样,断断续续的 声音,然后断掉。看着手机屏幕,信号标示极弱,只一条线,时隐时现。这种信号 无法维持正常通话。这是在雅鲁藏布江急流中,南岸附近山头上有一个机站,勉强 覆盖同卡村,天气好的时候,在公路上接听电话问题不大,下到江边不行了,流淌 于山谷底部的雅江江风强劲,残存的手机信号不待下水,早给吹成一天碎片,刮得 不知去向。 连加峰没再操心电话,一心留神过渡。撑筏僧人轻舟熟路,巧借江水之势越过 急流,缓缓靠上北岸。一行人下了筏子,守在江边,看着筏子去了又来,第二拨人 也安全过江,会合于江畔。连加峰让大家检查行李物品,确认无误,大家前后相随 攀上江岸,经岗巴寺绕行,折转向西。 他们看了第一棵树。这棵树在寺院以西,大约两公里距离。雅江江岸地质复杂, 这个地段相对单纯,主体为石山,石质坚硬。树长在石缝里,两米多高,树身歪斜, 树冠不大,枝叶稀疏,周围光秃秃全是石坡,有一条羊肠小道从树下经过,弯弯曲 曲前往寺院。有路就好,不管如何弯曲,一行人走到树下,没费太多劲。 尼玛说,根据设计,这段新路在原有小路基础上拓宽,需要炸掉路左侧一线石 头,包括石缝里长出来的这棵树。保住这棵树的方案是把设计线路左移,从坡那边 过,粗略计算一下,施工需要增加工程量大约百分之五十,全是石方,很沉重很坚 硬。 连加峰说这棵树是巨柏吧?大家说的,这一带长的都这种树。连加峰说这一带 可没长多少,除了石头就是砂砾,方圆数百米就这棵。别看它不起眼,人家真有本 事,从石缝里硬是长出来了。树龄怕有几十年几百年,没准儿上千年了吧?论年龄 算是咱们的老祖宗,能弄包炸药把它炸了? 工程队代表说,主要是增加的这些土石方怎么办。 连加峰说这个咱们一起想想办法,线就建议改吧。 于是离开,继续前进,第二棵树在三公里外。 这天他们沿线踏勘,需要解决的主要是树的问题。北线公路经过的地段海拔较 高,土壤流失,植被稀疏,设计部门设计线路时,主要考虑地质条件和交通需要, 不太注意其间是否长有树木。连加峰让指挥部人员把沿线可能伤及的树木情况掌握 清楚,今天带队亲自踏勘,希望尽量保住,必要时不惜建议改线。更改公路设计的 权限在上边,县里无权决定,但是理由充分,方案合理的话,报请上级同意也是可 能的。 踏访第二棵树的时候出了事情:这棵树比第一棵高大,孤零零挺立在雅江岸边, 远远看去特别挺拔。拟议中的公路线正对此树,因为山坡陡峭,长树的这个地段坡 度稍缓,地面情况稍好。这地方的麻烦不在石头而在砂砾,一个山包全是碎石,大 小不一,松松垮垮,极不稳定。连加峰带着人一直走到树下,这里无路,就是一片 荒石坡,一行人像羊一般沿坡缓行,踩得碎石哗哗滚落,大家气喘吁吁。连加峰觉 得树左侧上坡处太陡,想看看右侧下坡处情况,踩着砾石慢慢下行。才旺副县长站 在树下摆手大喊,让他别动,不料已经晚了,连加峰脚下的砂砾堆忽然向下滑动, 他立刻回身,手脚并用一起上,这一脚刚踩上去,那一脚又滑下来,根本爬不动。 眼看着整个人石块般随着砂砾堆往下流,下边数十米处就是雅江,急流轰响。 “别动!连副!别动!”上边人一起大叫。 连加峰伏下身子,几乎趴在砂石上,一堆石块继续下滑,泥石流般滑向雅江急 流。连加峰一动不动,无可奈何,好一会儿才觉滑动稍缓,然后慢慢停了下来。才 旺在上头大喊,指挥着,眨眼间一条绳子抛下,连加峰抓住绳头,这才发觉已经一 身冷汗。 忽然他听到了口袋里的手机铃响。这里居然有信号覆盖。 连加峰立刻去掏手机。动作完全是习惯性的。 “没事了,”他紧紧趴在砂石地上,一手抓住绳子,一手抓手机向上边众人摆 一摆,“我先接个电话。” 陈戈小姐的亲切问候翩然而至。 “怎么叫你呀?”她笑,“连副主任?还是连副书记?” “连加峰,老连,都可以,”他也笑,“小连不宜,我比你多吃过几年干饭。” “挺讲究嘛,”她问,“你干吗呢?听着直喘气?” 连加峰看看脚下,雅江江水轰隆轰隆。还好,看上去还有一段距离,没掉得足 够深,下水喂鱼去。 他跟陈戈说没干吗,玩儿呢。西藏海拔高,氧气不足,动一动就喘,但是非常 好,世界屋脊,雪域高原,特别值得一游。 “易主任已经下达指示了。”他说,“热烈欢迎。坚决完成任务。” “得了吧你。”她笑,“什么任务呢?额外负担?” “哪会呢,求之不得。”连加峰用朗诵口吻,“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陈戈大笑。她对连加峰说,她已经订好机票,星期五到拉萨。包括来回有一星 期时间。如何行动请连加峰代为安排。 “放心交给我,这我擅长。”连加峰说,“回头我给你搞个方案。” “别麻烦。”陈戈说,“让我们去看看那座山行吗?” 连加峰略一愣:“哪座?” “你那座啊。忘了?” 连加峰说明白,知道了。他安排。恭候大驾。 他关了手机,抓着绳头往上爬,坡上人帮着拉。上下一使劲,解困脱险。回过 神时他玩味陈戈的话:“让我们去看看那座山。”这话有内容。她跟谁“我们”呢? 是不是有个谁与她一起光临?当时趴在砂石坡上接电话,他就有感觉了,但是没发 问。所谓“不该问的不问”。 黄昏时分他得到了答案。 那时他们到达仲达村,完成当天全部踏勘日程,一行人均累个半死。一天时间 里他们的踏勘之行基本在无路地带,一些荒僻处此前可能从未有人涉足。中午时他 们吃自带的冷馒头,就矿泉水,胡乱对付。本来不一定安排得如此紧张,多安排一 天,把线路调整一下,放松一点,到点了找个村子歇歇脚,吃东西,起码有碗酥油 茶,热乎乎的,这样多好。但是时间很急,连加峰不想多耗一天,大家就辛苦点吧。 好在一切顺利,在连总指挥差点狼狈入水,掉进雅江喂鱼之后,一行人格外小心, 再无惊险经历,需要看的点全部看了,该办的事情基本办完。黄昏时他们从仲达村 过江,回到雅鲁藏布江南岸,这回免乘牛皮筏,大家坐已经在此等候多时的越野车, 穿仲达桥而过。仲达桥是一座悬索桥,前年落成的,为本县境内唯一跨越雅江的现 代公路桥,未来北线公路与江南交通的枢纽。仲达村附近有机站,连加峰在桥上接 了个电话,算起来,这是当日他接到的有关陈戈小姐光临的第三个电话。 “连加峰?怎么搞的你啊?” 连加峰叫:“祝局长吗?” 是他。电话区号010,来自北京。 原来陈戈的“我们”就是他,祝景山,他们一对儿联袂入藏。祝景山不像陈戈 那般亲切,他在电话里一如既往,不咸不淡。他问连加峰怎么老找不到?手机关机 了?连加峰赶紧解释,说他在下乡,他这里不通电话的地方很多。祝景山说,他知 道易广和陈戈都跟连加峰打过电话了,本来用不着多说,考虑一下,有一句话还得 交代。 “你跟她说过爬山什么的是吗?” 连加峰说以前说过,无意中提起,没想到记住了。 “说什么不好呢?”祝景山轻轻说了一句,“扯那些没影儿的。” 连加峰连说可不是可不是。他问:“祝局长意思是别去?” “当然不去。明白吧,你负责,给她一个说法行了。” “好的。明白。” “别再跟她说什么好汉不好汉,乱七八糟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