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后来陈戈表示怀疑,问连加峰是不是蓄意使坏,恐吓祝景山?连加峰说哪敢谋 害领导,他是干什么出身的?“是是是,对对对”。责任重大,不讲清哪行。 那年为了解决北线公路报批问题,连加峰通过易广牵线,从陈戈那里得到祝景 山的电话号码,当时他心里并不很有数。他知道易广让他跟陈戈认识肯定有些缘故, 但是能否解决问题就不好说了。抱着不妨一试的念头,春节过后,他在返回西藏之 前去了一趟北京。进京就挂祝景山的电话,白天挂,晚上再挂,均无人接听。 他有些犯疑,不知道是否被糊弄了。会不会是陈戈碍于易广的面子不好拒绝, 给他一个假电话以敷衍了事?这种时候当然只能先沉住气,连加峰没有放弃,也没 有回过头就找陈戈,他在北京耐心地再等两天,每天挂电话,第三天电话终于通了。 “是谁啊?” 连加峰松了口气。 他问好,拜晚年,自报家门,再提及有关事项。祝景山把他打断了。 “我这有事。”他说,“谁给你这电话的?” 连加峰说是陈戈:“陈参谋给您打过电话了吧?” 祝景山不说有或者没有。他说他不知道连加峰是什么人,不知道那项目怎么回 事。叫连加峰别再给他打电话了。这种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该找谁尽管找谁,不 要找他。 “我很忙,管不了这些事,懂吧?” “祝局长……” 祝景山已经挂了电话。 连加峰独自坐在屋里沙发上考虑,琢磨怎么办。找祝景山前他没敢抱太大希望, 心知事情肯定不是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但是钉子碰得这么彻底,还真没预料到。 电话里的祝景山让连加峰印象极深,这个人语气很平,语速不快,语音里透着一股 劲,不动声色让人不觉矮半截的一种威风。连加峰一直在基层工作,以往阅历有限, 接触这类人不多,但是他清楚这位祝局长跟那位陈戈参谋一样,都是大有来历。 他明白自己不能接着就上,再给祝景山打电话,人家话说到这个程度,这么干 会被视为纠缠不休,简直就算骚扰了。但是连加峰还是不能放弃,专程跑到北京, 总不能一碰钉子就撤退了事。他分析事情有多种可能,要么是祝景山知道这件事, 但是不想管;要么是他不知道,也就是陈戈没给他打电话;也可能陈戈打了,祝景 山忙,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了。对他来说,连加峰和他的事情,不太可能是特别需 要记住的。 连加峰决定回头找陈戈。当初他留了一手,要了陈戈的电话,还真是派上用场。 陈参谋的工作单位是本省武警总队,找她比找祝景山要容易一些。 她还记得连加峰。连加峰一提起易广和西藏,她就哎呀一声。 “你是那援藏干部?” 连加峰说是的,现在他在北京。 “糟糕,”她说,“我真把这事给忘了。” 原来她没给祝景山打电话。对她来说,连加峰和他的事情真是不太需要特别记 住的。少了她的电话,祝景山一口回绝就不奇怪了。 “没关系的,”连加峰说,“陈参谋能不能帮个忙,就跟祝局长说说?” 陈戈问:“你这事确实很重要吗?” 连加峰说是的,确实非常重要。 “关系到政绩和提拔?” 她很直爽,略带讥讽。她的个性连加峰早有领教。连加峰在电话里说,这件事 对他本人确实很重要,办成了当然有政绩,能不能因此提拔,这不好说。干部提拔 的因素很多,不是办点事就一定能上。这件事主要的还是对当地群众很重要,修了 这条北线公路,他这个县江北的藏民们就可以把他们养大的羊从山地牧场运出来出 售,要是他们的孩子生了急病,也可以更快地送过江,上医院去。 “呀,你还很会说话。”陈戈说。 她答应给祝景山挂电话。连加峰连声道谢。 “您看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跟祝局长联系?” “再说吧。” 这一再说就没了下文。连加峰在北京又等了两天,渐渐坐立不安。在陈戈回复 口信前,他似乎不好再找祝景山,如果回头催陈戈,会不会把她搞烦,能帮也不帮 了?也许陈戈就是这样把他晾起来,暗示他别再找了,另想办法吧? 有一个陌生电话忽然打到他手机上,这是第三天。连加峰觉得自己的耐性差不 多到达极限的时候。电话不是陈戈打的,也不是祝景山,是国家某部的一位工作人 员。 “你姓连,援藏干部,现在在北京吗?” 连加峰不禁一愣。他反应很快。 “是我,连加峰。您好!” “你好像需要一些帮助。”他说,“下午我有时间。你来吧,我听听。” 这以后就顺畅多了。经努力,项目的几个关键问题相继破解,其间略有波澜, 连加峰及各相关方面人员一起想办法,终至尘埃落定。到了眼下,除某几棵树的问 题需要斟酌,北线公路已经呼之欲出于雅江之畔。 就这件事,连加峰对陈戈和祝景山心存感激。说也有趣,他始终也没搞清祝景 山的正式身份,从接触到的信息可知祝景山是在一个国家机关所属单位任职,有一 个具体职务,级别似乎不叫局长,但是就那么回事。连加峰分析他可能是某个重要 部门人员,或高级别领导身边的干部,与连加峰求助的国家部门有比较密切的联系, 所以能说上话帮上忙。连加峰也始终没搞清楚陈戈的来历,只知道她是省武警总队 的少校参谋,北京人,省长的座上宾,其余不得其详。这位年轻女少校来历肯定不 一般,她和祝景山之间是何关系,连加峰不得而知,他也没有用心去了解打听。毕 竟这俩人都跟他山水相隔,离得比较遥远。 连加峰是办公室出身的干部,办事情一向有头有尾。项目获批之后,他从西藏 打电话向祝景山汇报,再三表示感谢。祝景山反应很平淡,说没啥可谢的,你们把 事儿办好把路修成就是,以后不必打电话了。连加峰也给陈戈打电话,“代表自己, 也代表本县江北的藏族群众”感谢陈戈,同时请陈戈代致对祝景山的感谢。陈戈说 免了吧,也就一两个电话,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 “希望陈参谋能找时间到西藏走一走。”连加峰在通话时盛情相邀,他说,如 果陈戈能到西藏看看,他一定亲自安排,亲自陪同。 “干吗去呢?”她问,“爬你那座山吗?” 这人记性还真不错。连加峰连说欢迎欢迎。 “那山是你的吗?” 当然不是。可她就这样,偏说“你那座山”,略带嘲讽。 “你当上好汉了没有?”她问。 连加峰说很惭愧,至今没当上。陈参谋来吧,让他有机会陪着成为好汉。 连加峰在电话里盛情相邀,说到底是表示感激,客套多于实质,他没想到有朝 一日她真的来了,目标还是“你那座山”。连加峰无法实践诺言,不是他言而无信, 说话不算数,是她自己把另外一个人带到了西藏,事情因之变得复杂起来。知道陈 戈和祝景山一起入藏时,连加峰曾考虑是给他们订一个房间,还是让他们分开住好。 他们未做交代,连加峰不清底细,也不便乱问。几经斟酌,连加峰安排的是一间套 房。既然他们一起前来,不妨先以一对论之,搞错了再说。他们没有异议,看来推 测准确。 对连加峰来说,一个套间或者两个标房那是小事,主要问题不在这里。从跟祝 景山在机场外握手那一刻起,连加峰就觉得这位祝局长可能有麻烦。连加峰进藏两 年了,以他的经验判断,弄不好这局长有大麻烦。 所以他特地搞来一只氧气钢瓶,把它推进了套房的卧室。 当天晚上祝景山撑住了。但是到隔日中午他没撑住,终于被高原反应击倒。 如连加峰所提示,入藏的第一晚比较难熬,当晚祝景山彻夜未眠,头痛胸闷气 短,曾数次感觉很不好,紧急开启氧气自保,而后症状有所缓解。这人尚能咬紧牙 关,一直到天亮,没有休克,也没有撑不住了打电话叫连加峰过来帮忙。早晨时他 起床用早餐时脸色很不好,满面黑气。他只喝了几口稀饭汤,没有食欲,却也还强 撑着。连加峰问他感觉是不是好一些了,他说:“还行吧。”略显有气无力。 “亲身体验一下,更知道你们在这工作挺不容易的。”他还说。 这时候的祝局长比较亲切随和。连加峰告诉他这一夜他也没睡踏实,总怕客人 有什么情况。他笑了笑,对陈戈说:“我说你不是,干吗来呢,给人家找事儿。” 陈戈说:“哪知道你这么不堪一击。” 祝景山自嘲,说总在北京待着,冬有暖气夏有空调,人都不成其人,成办公室 动物了。他说连加峰你还行啊,这么喘着气睡不着觉你还能办点事,你那路怎么样 了?连加峰即举手敬礼,说衷心感谢陈参谋祝局长,我县北线公路很快就要正式动 工,还真是亏得两位领导的关心帮助。 “要不是你们时间太紧,真想请到县里看一看,给我们开工剪个彩。” 陈戈问:“昨天听你打电话讲山啊树啊什么的,说的是这条路吗?” 连加峰说没错,就这条路。 他说了情况。陈戈问那是棵什么树?连加峰解释树的学名叫“巨柏”,一种西 藏特有的珍稀柏树,巨是巨大的巨。陈戈问这树“巨大”吗?连加峰说它能长得很 大,参天之大,但是要看气候土壤条件。他说的这棵树长在雅江边,环境比较恶劣, 能活下来长起来就不容易了,它还长得挺高,这就更不容易。毁了它还真是说不过 去。 祝景山说:“好事是得办好。” 这时候情况还好,祝景山像是还行,只是说话声音低沉,鼻音挺重。连加峰建 议他吃“红景天”胶囊,也服点感冒药以防万一。得特别特别地注意。 “你别制造紧张空气。”陈戈说,“他心里烦着呢。” 他们上车,前往布达拉宫。连加峰已经安排妥当,丹巴把车直接开到山上停车 场。从上往下参观布达拉宫。下车时连加峰再次交代,说如感觉不适,一定赶紧告 诉他。 陈戈不高兴了,说哪壶不开你提哪壶,有完没完啊。连加峰却坚持,他说陈参 谋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你可能还行,祝局长就吃力了。参观布达拉宫的人多,走来 走去耗费体力,而且这到处都点酥油灯,里边一些比较封闭空气不流通的位置格外 缺氧。在藏生活久的人适应,他们没问题,内地刚来的就得特别注意。 他从口袋里取出两沓人民币,分别塞给祝景山和陈戈。祝景山说你这干吗?连 加峰说拿着吧,这不是贿赂,也不是礼金,没多少,全是小面额的,帮着换点,方 便使用。所到之处献一点,对藏族人民的伟大文化创造表达敬意,应当的。 “连加峰你还真周到啊。”陈戈说。听得出依然语带讥讽。 连加峰说他是干什么出身的?办公室。为领导服务,各种细节都得安排清楚。 这方面他比较擅长,他的特点有一巴掌:“是是是,对对对,知道了,好的,明白。” “分析得挺到位。”陈戈说,“回头会跟你结账,别让这么能干这么周到的一 位连副书记破费大了。” 他们走进布达拉宫,这里金碧辉煌,游人如织。连加峰多次陪客人参观过,对 布达拉宫熟悉有加,当向导充导游,一路走一路解说。陈戈步履利索,军人素养果 然不错。她很有兴致,能拍照的地方拍照,不允许拍照的地方看得尤其仔细,拉着 连加峰东问西问,问题涉及宗教历史文化习俗,有的很刁很特别,连加峰居然还多 能答上。祝景山则一路缄默,基本无话。 末了他倒在布达拉宫里。也不知是身体反应特别剧烈,还是连加峰的反复交代 让他心理负担特别重,祝景山一进宫参观就感觉不适。勉强坚持了一个多小时,虽 曾几度停在一些开阔处呼吸透气休息,不适感还是不断加重。到了一个殿堂,连加 峰领他们走过一条木廊,那里光线比较暗,下木梯走到窗台时连加峰回头看一眼, 忽然惊叫一声:“祝局长你鼻子!”祝景山伸手去摸,竟是一巴掌鼻血。他抬掌一 看蒙了,随即猝然昏倒。要不是连加峰手疾眼快一把搀住,他就一个跟头栽到地板 上去了。 他醒过来时已是下午,在医院急救室的监护病床上。一看围在身边的陈戈和连 加峰,他居然还幽默了一下。 “是,肺气肿吗?” 连加峰说不是,眼下没那么严重。血压高,脉搏快,心跳有些异常,还有低烧 和感冒症状,高原反应比较剧烈。医生采取措施了,情况已经得到控制。 知道自己弄出好一番惊动,是被人抬出布达拉宫,用急救车送进医院来的,祝 景山慨然叹气。许久,他问陈戈接下来怎么办。 陈戈情绪低落:“怎么办?走呗。” 连加峰说,征求过医生意见了。祝景山目前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在高原继 续参观活动。医生们主张祝景山住院观察、治疗,以确保万无一失,可能要一星期 左右时间,也可能更长。留在高原,身处缺氧环境,不排除还可能出现新的问题, 得密切监护,随时施治。连加峰说祝局长放心,医疗保障会是最好的,不管发生什 么问题,都能有最好的医生、药物和治疗,只要西藏有的,绝对可以做到,不用找 其他人,他有办法安排妥当。另外一个方案是尽快离开西藏,祝景山这种情况,只 要上飞机就没事了。到了成都,所有高原反应的症状都将迅速消失。 陈戈说,她已经让连加峰紧急预订两张明天早班机票,只要祝景山醒过来,能 够起身,就撤退吧。 祝景山挺沮丧,骂了句:“妈的,真是。” “你怎么就像个纸糊的呢。”陈戈埋怨道。 连加峰说,祝局长可能进藏之前工作繁忙,劳累过度了,没缓过来就匆匆此行, 带着感冒入藏,所以才这么厉害。 “也怪我,事前该交代清楚,安排好的。”他说。 “他又不是小孩,哪能不知道的。”陈戈说。 当晚祝景山住在医院里,陈戈和连加峰陪伴,密切监护。医生给祝景山用了镇 静药物,他睡了三四个小时,醒来时仍然头痛,胸闷,鼻塞,感冒症状明显,但是 起床走路暂无问题。大家商量,决定动身。天还没亮,他们匆匆离开医院,踏上归 途。 贡嘎机场离拉萨市区有百余公里,得走一个多小时,还需要在起飞前一小时办 登机手续,加上时差因素,他们赶早班飞机,时间显得特别紧,几乎像是夜半奔逃。 离开拉萨时陈戈摇下车窗,看城市上空的灯火,遥望夜幕星空下高高耸立,倍显雄 伟的布达拉宫,一时无语,格外惆怅。 这时坐在前排助手座上的连加峰转过身来,说他突然有一个想法,跟陈参谋祝 局长汇报一下,也不知是否冒昧。请别介意,不对的话就当他从没提起。 陈戈说:“你讲。” 连加峰说,陈参谋祝局长返程的细节他都安排妥当了。拉萨机场这边进贵宾室, 有专人负责办手续,护送上机。成都那边,会有办事处的人到机场接机,安排两位 到宾馆住下来,休息。祝局长到成都后,休息上几个小时,肯定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接下来想怎么都成,参观游览,访亲会友,他安排的人会负责办理,落实清楚。 陈戈答复干脆:“不必。成都用不着你。他姐和姐夫在军区,他们管了。” “这就更没问题了。” 连加峰这才说了他的想法。他说刚才出城时看陈参谋那么遥望布达拉宫,心里 特别不好受。两位贵客难得一来,却如此结果,在拉萨还几乎什么都没看,他这个 东道主真是失职。他忽然想到一个办法,可能可以有所弥补,这就是将祝局长送上 飞机后,陈参谋留下来,参观完拉萨再到成都跟祝局长会合。按原先安排,包括今 天在内只剩三天时间,看不了太多地方,至少拉萨几个主要景点可以转一转。这样 安排,祝局长的身体不会有问题,陈参谋的相机里也多少可以留下一点高原的景象。 祝景山和陈戈互相看了一眼,面面相觑,一时竟无话。 “连加峰你怎么回事?”陈戈脱口道,“这都快到天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