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米香接过她妈手中的碗就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她一边吃一边抬头看看墙上那个 木壳子钟,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多了。外边的雨还在下,“淅淅哗哗”的檐溜从房檐 上一道一道白花花地挂下来,又落在檐下的打稻木桶上发出好大的声音。米香突然 放下了碗,她好像听到了一阵零乱的脚步声,会不会是培绍?会不会是培绍?培绍 会不会已经又追到了这里?米香的一颗心就“怦怦”乱跳了起来,她站起来,惊慌 地听着外边。但那不是脚步声,只不过是风把地上的一个易拉罐吹得“咯咯啦啦” 一路响。米香大口大口吃过了饭,才让她妈给她洗身上的伤口。米香的妈把米香身 上的伤口用稀盐水一点一点擦过,米香的背上、腿上、胸前都是给培绍打出的伤口, 米香妈每给米香擦拭一下,米香都要疼得把嘴猛地张大一下,但她就是不肯叫出声 来。米香的妈最后把自己的眼泪给擦了出来。米香累了,光着脚走了那么远的黑路, 浑身给冰冷的雨水淋得精湿,她妈给她擦拭完伤口,她一躺倒就睡着了,但只睡了 一会儿,她忽然又惊坐了起来,她好像又听到了脚步声,培绍那零乱的脚步声,但 还是那个被风吹来吹去的易拉罐在响。米香又躺了下来,这一次她再也没有睡着, 大睁着眼,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米香泪眼模糊地看着头顶上的房梁,恐惧加上脚 疼让她无法入睡。她不知自己下一步该怎样生活下去。没有钱,没有衣穿都可以对 付,天天挨打的日子实在是难挨,更加可怕的是让家人也跟着受罪。米香两眼盯着 黑漆漆的房梁,忍不住两手捂住嘴哭了起来,但米香马上用嘴咬住了被头,不让自 己哭出声来。“十万,十万,到哪里去给培绍找十万?”培绍现在真是疯了,自己 拿起笔写了个条子却硬说是米香的爸活着的时候欠了他十万。 天很快就亮了,米香早早起来了,外面雾气腾腾的,院子外的玉兰树只看得见 树梢,天已经晴开了,米香找了一双做姑娘时的旧布鞋子穿在了脚上,然后蹲在灶 头煮稀饭,元宵节的红汤圆还有,稀饭煮好,再把红汤圆放一些进去,这真是一餐 好早饭。米香的妈在一旁眼红红地“嚓啦嚓啦”切咸菜。没过多久,家里的其他人 也陆续起来,米香的大弟弟在塑料厂上班,那家塑料厂是米香家开的,米香家就是 从收垃圾塑料起家,到如今已经有三个厂子。要不是米香的父亲出了车祸一命归西, 也许第四个厂子也要开了,要不是米香的父亲一命归西,培绍也不敢这么猖狂地闹 事。米香的大弟弟起来了,他奇怪米香怎么会这么一大早就出现在灶头?而且在那 里煮稀饭?他一边刷牙一边问姐姐是几时来的:“早上?还是夜里?是不是培绍又 打了?”及至看到米香红红的眼也就不再问,只是恨恨地低声说了一句:“培绍这 王八蛋迟早不得好死!”米香的侄子也看到了姑姑,欢喜地扑过来,“咦”了一声, 问姑姑是几时来的?米香眼圈又猛地红了起来。米香的大弟弟对儿子大喊一声: “还不快吃了饭去上学!”米香的家里人这几年也习惯了,不问米香的事,是不敢 问,横竖也没有什么好事给问出来,米香的一家人现在都怕了培绍,大家都住在一 个小镇子里,宁肯给他几个钱让他远远去赌,也不愿把他惹到家里来把家里弄得鸡 飞狗跳。上次培绍来家闹事,手里还提着一个汽油瓶,说要是不给他十万他迟早要 放把火把米香家全都烧掉。喝粥的时候,米香坐在灶头前,她怕家里人看到她脸上 的伤,便把身子背着,一屋子都只有“嗍、嗍”地喝粥声,再加上咬咸菜头的“咯 吱咯吱”声。米香一碗粥喝了好久,不知几时,米香的妈已经站在了米香的身后, 把一个青皮咸鸭蛋磕磕,轻轻一蹾,放在了灶头,意思是要米香吃,又把自己碗里 的元宵拨几个在米香的碗里,嘴里忍不住,还是把那句话说了出来:“培绍原来不 是这样子啊?怎么会变得这样穷凶极恶?” 吃过早饭,家里人很快都陆续走了,年刚刚过完,松散了大半个月,人人都觉 得该把时间抓紧一下了,家里人,该去厂里的去了厂里,该上学的上学去了。米香 站在灶台那里慢慢慢慢洗着那一摞碗,她看见大弟弟把妈拉到一边去,把什么一下 子塞到了妈的手里,米香心里已经明白了,每次回来都这样,一身的伤,然后就是 向家里要钱,为哪个要?还不是为不得好死的培绍!家里要是为了盖房子缺钱也算 回事,家里要是有什么大事要办缺钱也罢。让米香在心里痛恨自己的是自己像个叫 花子一样不停地向家里要钱只是为了给培绍,培绍拿了钱去做正经事也算,比如去 收购塑料垃圾,比如去想办法拉拉关系,即使是吃了喝了也比拿去赌了好。培绍的 手气近来臭得不得了,一上场子就输,从年三十一直输到现在,输了就来脾气,脾 气一来了就往死里打米香,说米香他们一家都欠了他,直把米香横抓了横打竖抓了 竖打,无论手边是什么,抓起来就打,好像米香不是肉做的。打完了就向米香要钱, 一次次说米香一家人欠了他十万怎么不还?还说抢救米香爸的时候还白白抽了他两 大管子血。说他那两管子血又浓又好不知要值多少的钱。米香是有苦难说,现在她 也不说,一声不吭。 洗完碗,米香去屋后看了看,前院的门已经插好了,她想看看后边的院门插了 没有,米香家现在防培绍就像防强盗,米香很怕培绍不知什么时候便会从后边的院 门钻到家里来。屋后都是从四处收来的烂塑料,都一律灰灰的,用铁丝网网着,春 天的时候,屋后那株开白花的海棠不知怎么忽然死了一半,都说树也知命,树是米 香的爸爸种的,米香的爸爸一死,这树就不再结果,现在已经死了一大半。有人对 米香的大弟弟说要把这树砍了,树砍了家里就不会遭厄运,米香朝这棵树一步一步 走过去,步步都是哀伤,心里想是不是自己给这个家里带来了厄运?走近了,米香 用手摸摸粗糙的树干,就听妈在她身后猛地颤声叫了一声:“米香,你不要再想傻 事——”米香浑身抖了一下,说:“怎么会?那种事不会再有二次。”便又转过身 慢慢回到前边的屋里。“要不你就多住几天?”米香妈紧跟在米香后边对米香说, 米香明白妈的意思,是要她走,米香也明白她妈是怕什么,是怕培绍凶神恶煞像上 次那样举着棍子赶来闹事,吼吼地来要他那莫名其妙的十万。米香一家人现在都被 培绍一次次来闹事闹怕了,派出所那里虽然去了无数次,但每次都不起一点点作用。 前不久派出所那边又说今年上边连一个离婚指标都没给,所以大家谁也不要想闹离 婚,倒是派出所那边反过来劝米香,要她回家和培绍好好过日子,要维护模范镇这 块牌子,还说谁家的夫妻不打打闹闹,未必一吵闹大家就要离婚,要是那样,派出 所还不变成个离婚所,还不被镇子里的人骂死。这话倒更加助长了培绍,打米香打 得更凶。为了防培绍,米香的大弟弟现在都有心在墙头上安一圈儿电网。 米香妈把那一卷钱塞给了米香,米香用手捏捏,是七八百的样子。米香的妈又 塞给米香两个塑料袋,一个里边是十多个青皮咸鸭蛋,一个里边是过年时炒好的落 花生和米花糖,还有一块红润润的五花腊肉。 “生个孩子也许就好了。”米香的妈送米香从家里出来,在米香身后说,不如 再找个好大夫看看,好好再吃几服药,也许就会有了,女人只要一有了孩子在男人 眼里就贵重了。米香却吩咐妈要把门时时关好,小心培绍闯来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