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米香又去了法院,法院的院子里也有几株白玉兰树,满树上都是白得晃眼的玉 兰花蕾,有几朵玉兰花已经早早开了,看上去让人心里软软的。法院那边先给米香 录了口供,每次去,法院那边都是这样一个程序,工作是认真的,小镇法院对待离 婚这种事总是调解,米香被带到一个屋子里,做调解工作的是一个女同志,米香和 这个女同志早就认识,大家在街上总是见面。米香也知道这女同志姓许,名叫许小 桥,很好听的名字。因为这个名字,该不认识她的人都认识她了。许小桥要比米香 大几岁。眼睛大大的,还没有开口说话就让人对她有好感。许小桥说离婚可真不是 件好事,这种事要好好考虑,法院这边呢,也不能只听米香一个人的意见,大家都 在一个镇子里住,一个女人家,要是离了,以后怎么办?再成立家庭就要难得多, 这一点你要想好。许小桥对米香说你别把我当法院的人,你只把我当成你的亲姊妹, 你说谁家的勺子还不碰锅沿? “婚姻就像学开车,要磨合一个时期呢。”许小桥说。 “我已经和他结婚六年了。”米香忍不住小声说。 “六年也不能算长。”许小桥说婚姻实际上是件长期磨合的事,不是一天两天 的事,有时候要磨合到老还不够,感情就是这样磨出来的,感情又不会从天上掉下 来,吵嘴打闹也是夫妻生活的内容之一,要不,夫妻生活还会有什么滋味? 许小桥这么一说,米香忍不住就小声哭了起来,说再磨合我就会死掉,变成一 堆稻田里的白骨,变成一把风一吹就散掉的土灰。 许小桥给米香去旁边取了毛巾来,让米香擦擦脸再说。说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米香擦了脸,许小桥又把毛巾放回到原处,忽然想起来了,想起来米香不会生孩子 的事,把身子往前靠靠,说米香你那事?你那事?就你那事?明白不,就你那事, 何不到北京去做一下检查,如果有了孩子,男人对你的态度就会不一样。许小桥把 一杯水推给米香,又放低了声音对米香说咱们横竖都是女人,咱们又都是过来人。 你说,你检查过没有,是你的事?还是培绍的事?许小桥这么一说,米香就哭得更 凶,前两年她就和培绍去南京大医院做过检查,那边医院说问题是出在培绍,是培 绍肚子里根本就没有精子,要有也很少,只有可怜的几粒,根本就无法争取变成小 孩儿。这件事培绍不让米香对任何人说,说要是米香对别人说了此事就会要了她的 命。 “你例假来不来?”许小桥问。 “来。”米香说。 “来时准不准?”许小桥问。 “准。”米香说。 “培绍和你做不做?”许小桥问。 说到这一点,米香倒怕起来,怕培绍的生猛,培绍每做一次都不会好好放过米 香,做一个小时还算短,有时喝了酒,会做到三个钟头,弄得米香下床要扶着墙走 路。 “你说呀,他做不做?”许小桥又问。 “做。”米香说。 “经常做,还是隔很长时间才做一做?”许小桥又问。 米香点点头。 “你点头是什么意思?是经常做,还是不经常做?”许小桥又说,这很重要, 夫妻的感情与做爱分不开,那事说起来不好听却是感情的基础,都是过来人,你米 香还怕问这个。那种事,是越做得多感情越好,不做就是另一种情形,我们做调解 工作,这些事是要问得清清楚楚的。 米香这时才把手指伸给许小桥看。 “怎么了?你这手指怎么了?”许小桥看了一眼米香缠着纱布的手指,纱布上 有血迹,但已经暗黑暗黑了。 米香就把培绍用剪鱼的剪子剪她的手指的事对许小桥说了一遍。 “未必真会有这种事吧?”许小桥亦吃了一惊,把身子一下直起来,说培绍是 个人,又不是穿四只皮鞋的畜生,他莫非非要突破镇里的离婚指标?镇长那天在会 上说了,今年要镇子里一起离婚案件都没有才好,才会是远近最好的文明镇。 米香张大了嘴,看着许小桥。 “他是怎么剪的?是不是又为了钱?”许小桥把话又说回来。 米香点头说是。 “你说说是怎么回事?”许小桥说。 “他头天打了我,要我去我妈那里讨钱。”米香说。 “后来呢?”许小桥说。 “我从我妈那里讨了八百。”米香说。 “再后来呢?”许小桥说。 “我妈也不敢要我待在她那里,怕他赶来又弄个鸡飞狗跳。”米香说。 “后来呢?”许小桥说。 “我就回了家。”米香说。 “你把钱给了培绍?”许小桥说他培绍又拿去赌,是不是? 米香点点头说是。 “你给了他钱他怎么还不放过你?”许小桥说。 米香就捂着脸哭了起来。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说出来?”许小桥说。 “培绍他整天赌,家里一分钱也没有。”米香觉得自己应该把话都说出来才好, 她把自己给了培绍五百,然后培绍又把那三百从她身上搜出来的事告诉了许小桥。 “所以,他就把你的手指剪了一截?”许小桥说。 这回是米香自己要把那手指上的纱布弄开让许小桥看看,却又疼出了一身冷汗。 “傻姊妹,你不会跑?”许小桥拦住米香,说她相信,就不必打开看了。 米香摇摇头,她没说要是那样会更糟。 “傻姊妹,你不会喊?”许小桥说。 米香摇摇头,她没说要是那样培绍会打得更凶,以前就是这样,培绍打人从来 就不让人哭喊,你越哭喊,他打得越来劲。米香的头摇得越来越厉害。 “你别光摇头,他就一下子,把你的指头给剪了下来?”许小桥说。 米香这回点头了,眼泪已经把上衣打湿了一片。 “让这个关培绍来一趟!”许小桥拨了电话,不知把电话打给谁。 法院的人传培绍马上来一趟法院,培绍却没有马上来,他在麻将桌上正意气风 发,手气好得不得了,小镇小,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方便得很,因为地方小,办事 从来都是雷厉风行,法院的人连连催培绍来一趟,培绍好好的手气一下子就转了, 顷刻间,把几圈儿下来赢的钱又都输了回去,这让培绍火冒三丈,但他进到法院那 间调解室时脸上却是笑眯眯的,虽然两个拳头捏得“咯吧咯吧”响。培绍一出现, 米香的话就又马上变了,米香是见不得培绍,一见培绍就怕,像老鼠见了猫,她抖 抖嗦嗦站了起来,虽然许小桥一再要她坐下,说这里是法院,“怕什么?什么你也 不要怕。”但米香最最明白培绍,培绍的脸色让她知道培绍的心里有十万丈的火气 在那里。米香怕培绍在法院里就打起自己来,忙说:“手指是我剪鱼时自己剪掉的, 不关培绍的事。” “听见了吧?听见了吧?”培绍马上大声说。 “不关培绍的事。”米香又小声说。 “听见了吧!听见了吧!”培绍又大声说。 “你别怕,这里是法院,把真话说出来才便于调解。”许小桥说。 “不关培绍的事,是我自己。”米香说。 “听见了吧!许同志你听见了吧!”培绍大声说。 “这可是法院。”许小桥看着米香,长长叹了口气,说法院会把事情调解好的, 米香你要相信法院,你最好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你怎么改口了呢?嗯,米香? “你要她说什么话,未必非要把我说成是没有人性的畜生才行?”培绍看着许 小桥,脸上挂出恶笑来,又说,你非要让我们突破镇里的离婚指标是不是? 许小桥也怕,怕培绍这句话,怕培绍又像上次一样在这里和米香打起来,还砸 了办公室里的一个暖水瓶,只好见风转舵,说那就好,这也算是调解成功,你们回 去吧。 从法院一出来,米香就开始奔跑,她一开始不知道自己要朝哪里跑,是慌不择 路,培绍在后边快步跟着,脸上挂着狠狠的恶笑,他看着米香朝自己家里跑。跑一 阵,米香忽然明白了,明白自己是在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跑,就这样跑回家,还不被 培绍一把抓住打烂?米香便又转身朝东跑,米香的妈家在东边,米香在前边跑,培 绍在后边笑着追,嘴里一边大声对道边的人说:“看看看,看看看,老子赢得了几 个钱未必就不能请自己老婆在饭店里吃顿好饭!你跑什么跑?你也不怕别人笑话? 你未必是要跑到你妈那里去把他们全请到饭店来打牙祭,这也好,就请你全家,就 请你全家!”培绍这样一说,米香倒不敢朝着自己娘家跑了,她又想再跑回去,再 跑到法院里去,跑到那里也许就会逃掉一顿毒打,但米香无法返身朝法院跑,培绍 就在后边恶狠狠一步一步逼了过来。米香站住了,不跑了,眼看着培绍追了上来。 米香心想要打就让培绍在街上打吧,也好让人们看看培绍怎样把自己打死打烂。但 米香忽然看到了什么,心里骤然亮了一下,她看到了前边疤头的那个收费站,收费 站并不醒目,醒目的是那个澡堂,尖尖的房顶漆成红色,墙面倒是黄色,上面插满 了五颜六色的小小彩旗,只有在这个地方,白白的玉兰花才显得暗淡。 米香拼命地朝疤头的收费站跑了过去,那边正好有一群鸭子,被米香吓得扭着 屁股东西南北一阵乱跑。 培绍站住了,他也知道收费站这边的厉害,他不追了,脸上仍挂着狠狠的恶笑, 培绍说:“看看看,老子赢得几个钱,我老婆莫不是想把全县城人都请到?” 米香一口气跑进了收费站,收费站里的人都认识她,就让她进了疤头的办公室。 “老同学你怎么来了?”疤头想不到米香会惊惊慌慌地跑到自己这里。 米香想不到自己会在疤头这里失声痛哭起来,也许因为疤头是自己小学时的同 学,米香也顾不得疼了,把手指上的纱布一绕一绕全扯了下来,让疤头看那个手指 头,那个断掉一截的手指头马上又渗出血来,米香又让疤头看身上的伤,胳膊上的, 后背上的,腿上的,直看得疤头也来了火。 “是谁打的你?”疤头的鼻头皱了起来。 “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米香眼睛亮亮的。 “谁?”疤头的鼻头皱皱的。 “就是培绍!”米香说。 “杀他?”疤头说。 “杀了他!”米香说。 “杀你男人?”疤头说。 “不杀了他我迟早要被他杀掉,你帮我杀了他!”米香从来都没有这样敢说话 过,她给疤头一下子就跪下了,这连她自己也想不到,米香对疤头说,要不是刚才 路过这里跑进来,也许这时已经给培绍在路上打烂了。 疤头站起来,却不是要把米香搀起来,而是把门从里边关严了,朝外听听,又 朝窗外看看,然后才小声对米香说:“你小点声,我哪里会杀人,不过我可以给你 雇人。” “雇人?”米香说。 “当然是雇人,你想想我还会去亲手杀人?你看看我的手。”疤头把手伸给米 香,疤头的手指上是两个黄糊糊的大金戒指。 “那你就雇人吧,雇人把他杀掉!”米香说。 疤头就笑了起来,坐下来,看米香,说就是不知道人家肯不肯。 米香听出来了,听出来疤头是什么意思。 “我有三万!”米香马上说。 “你和我是不是老同学?”疤头说。 “是。”米香不知道疤头又要说什么了。 “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我不能看着我的老同学被穿四只皮鞋的烂男人打成这 样。”疤头说杀掉培绍这种人其实是为民除害,就是不知道给人家三万肯不肯干? “三万难道不够?”米香说。 “那当然不够,现在的行情要这个数。”疤头伸出一个巴掌,说不过看在老同 学的面子上,不够的那两万他可以再给补上,但疤头要米香做到一点,就是不要对 任何人说起这件事,这和卸条大腿不一样,和卸条胳膊也不一样,和在脑袋上开一 两个透明小天窗也不一样,要是走漏风声,到时候谁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跟着倒霉。 疤头说这种事他会找外地来镇里打工的民工来做,做完了就让他们走掉,天涯海角 谁也找不到,疤头告诉米香一个账号,要米香把那三万块钱先打到这个账号上,然 后等消息好了。 “培绍怎么个死法到时候你知道了也不要吃惊。”疤头说。 米香把账号记在了一张小纸条上,手抖得把几个数字写的歪歪扭扭。 “事情就在这两天办。”疤头看看米香,说如果培绍不见了,你该怎么办? 米香愣在了那里,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是不是会去派出所说培绍不见了?”疤头说。 米香不知道自己会不会。 “你会不会说培绍是去北方打工去了?”疤头说。 米香不知道自己到时会不会。 “你最好什么也不用说。”疤头说这是最好的办法,最好的办法就是到时候什 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只说不知道。 这天晚上,米香彻夜无眠,她听着两只猫在屋里跑来跑去,猫们都开始叫春了, 叫声一阵阵像婴儿啼哭,好像它们都有着无限的伤心事,米香便想着自家家里的那 只黑尾巴猫,不知道自家的那只猫是不是也在屋顶上长一声短一声。吃过晚饭的时 候,她已经把疤头的话悄悄告诉了大弟弟,并把那个账号给了大弟弟。大弟弟说这 事要马上就去办,这事再也迟疑不得,说三万块钱买个全家安宁一点点都不算多, 只是这三万要亲自交到疤头的手里才好。 米香的大弟弟写了一个收据,收据上写的是“今收到万国国际兴隆塑料公司材 料费三万元整”。米香的大弟弟要米香再去一趟,把钱亲自交到疤头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