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米香的心一直是七上八下。晚上睡觉,米香动不动就 会惊醒,她的耳边总是听到培绍那零乱的“叭啦叭啦”的脚步声,坐起来,仔细听 听,又不是。是不远处弹棉花的在夜里做工,那弹棉花的小师傅最多也就是十二三 岁,可怜巴巴地在那里夜夜劳作,满头满身都是棉花毛,和人说起话来,鼻孔里的 棉花毛也是一翕一动的。这让米香在心里更加痛恨培绍,培绍现在是整个人都毁在 麻将上,这也要怪镇上的风气太坏,到处都在赌,要是培绍换个地方呢?这么想着, 米香的心里突然一亮,像有人在她心里点亮了一盏灯。米香突然在心里又暗暗变了 卦,她现在的主意倒是想要培绍逃掉,逃得远远的,只要逃得远远的,只要让人们 都听不到他那零零乱乱的脚步声,也许培绍就会变成另一个人。米香现在是一夜一 夜地睡不着,睡不着也就只有想培绍,想培绍的手巧,可以用碧绿的嫩竹皮编各种 东西,编得最好的是蚂蚱和螳螂,是那样活灵活现。米香现在只想培绍的好,想她 刚刚和培绍结婚时的事,想培绍用车子带着她去看戏,想培绍带她去饭店里吃扒猪 脸,一大片红亮亮的猪脸端上来,那次米香还喝了一点点酒,就是那一次,培绍在 回家的路上把她按在道边的一棵腊梅树下做了事。米香现在是自己被自己的乱想想 糊涂了,她那天居然问她妈:“是不是我爸真欠了培绍那么多钱?”米香的妈当下 吃了一惊,停了手里正在搓的腊鸭,用异样的眼光看米香,米香妈的手里是从肚子 那里给剖开的鸭子,被放在案子上往肚子里搓盐和花椒,米香要帮她妈搓,她妈说 怕把盐水搓到米香的那根手指里去,不要她上手。米香的妈停了手,看着米香,说 米香你脑子是不是真让培绍打笨了,他到什么地方挣那么多钱?他们关家往上数三 辈哪个又见过三万?米香就不再说话,米香妈往屋檐下的竹索绳子上搭那只腊鸭的 时候,米香从家里走了出去。米香有了对谁都不可能说的主意,那就是她不想让培 绍死,不想让他死,虽然他是那样恶,对自己像魔鬼,说到死,她忽然又可怜起培 绍来。 “你出门小心碰到培绍。”米香的妈跟在后边小声说。 米香回头对她妈说千万把前后门都插好。 “你去做什么?”米香的妈不放心,又紧跟出来问。 “我出去走走就回来。”米香说。 米香去了她二弟弟的那个厂子,她已经打好主意了,要到二弟弟那里借一笔钱, 有了钱就好让培绍到外边去了,有了钱培绍就可以离开这个可恶的小镇子。米香二 弟弟的厂子在镇子南边,那片地方原来是好大一片坟地,现在是盖了许多的红瓦片 房子在那里,不但盖了许多的新房子,还种了许多白玉兰,刚刚种下没几年的白玉 兰居然也开出一些零零落落白白的花来。米香二弟弟的厂子一进院子就是满院的烂 塑料,人走上去“哗啦哗啦”响,有几只鸭子“呷呷呷呷、呷呷呷呷”在烂塑料布 下边埋头大干找食吃,也不知道它们能在那下边找到什么?米香的二弟弟和米香的 大弟弟不同,米香的二弟弟十分精明,专门和镇里的厂子打交道,回收的废塑料就 要比米香的大弟弟多。米香没在二弟弟的厂子里待多久,她对二弟弟只说是有事要 借一些钱急用。二弟弟问她要多少,米香倒迟疑了起来,米香迟疑的时候,米香的 二弟弟看到了米香缠着纱布的手指,二弟弟没问米香手指是怎么了。米香的事,米 香家里的人都不敢问。米香的二弟弟把办公室的门关好,然后从办公桌抽屉里给米 香取了三千块钱放在一个信封里。米香的二弟弟这天正好有客人,是镇政协下来搞 视察的委员,视察的另一项重要节目就是吃饭,食堂那边现在已经飘出腊肉和腊鱼 的香味了。米香的二弟弟实在是很忙,一要给委员们介绍情况,二还要把食堂那边 关照好,米香的二弟弟现在已经是政协委员,所以他这几年总是兴兴头头地出来进 去。 米香从二弟弟的厂里又走了出来,一出厂门,她听到了“哗啦哗啦”的声音, 抬头看看,是厂门口那株树上挂的烂塑料布被风吹着响。米香忽然变得急惶惶起来, 她走得很快,好像她已经把培绍打她的事都给彻底忘掉了,把培绍剪她手指的事也 忘掉了,她要马上找到培绍,她忽然像是胆子变大了,好长时间了,米香和培绍在 一起的时候,只要米香手里有些钱,她的胆子就会大一些,培绍也会对她好一些。 米香现在手里有了三千块,但她想不好怎么劝培绍马上离开镇子。米香先是回了一 趟家,家里没有培绍的影子,地上到处是烟头和瓜子壳,被子在床上乱堆着,那只 猫在被子上伏着,那只猫的旁边还伏了另一只大猫,它们是叫春叫到家里来了。米 香把地扫了一下,然后,米香又去了培绍经常去的“玩一吧”。“玩一吧”在花圃 饭店后边的一个车库上,楼梯在外边。楼梯上边的门口常年挂着一个红灯笼。米香 进去的时候,里边正有两三桌人在那里打牌,只是哪一桌上都不见培绍,经常和培 绍一起玩麻将的那个叫黄正国的对米香说从前天起就没见培绍。 “培绍是不是病了?”黄正国对米香说,摸了一张牌,看看,又对米香说,一 个耍牌的人要是赢了就跑掉真是没一点点意思。 “未必是培绍赢了钱?”米香问黄正国。 “是啊,所以他就不肯来了。”黄正国说。 米香想问问黄正国培绍赢了几多,但还是没有问出口,心里倒像是有些放心了, 米香往外走的时候倒被黄正国又喊住,黄正国管米香叫嫂子,黄正国对米香说嫂子 你听好了,培绍昨天手气好得真像是撞了神仙,一下子就赢了五千多,你可以随他 去香港了,那二炮手输得没了人民币,还给了他一些港币,一千元港币可以买一张 飞机票飞香港了。 米香的心就“怦怦怦怦”跳了起来,培绍赢了五千,加上自己手里这三千,他 可以离开这个小镇了,他可以不死了,米香在街上走,走得很快,心里都在想这八 千块钱培绍能拿来做什么。从和培绍结婚,她和培绍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米香的 心“怦怦怦怦”乱跳,她捂住自己的胸口,奇怪胸口怎么跳得这么厉害,她想让自 己把脚步放慢,却怎么也慢不下来。米香忽然站住了,前边是收费站那个红红的尖 顶子,自己怎么就已经来到了疤头的收费站?收费站前怎么总是有一群鸭子,在那 里“呷呷呷呷、呷呷呷呷”叫个不休。 米香惶惶地进了收费站,站在疤头的面前了,她用手捂着胸口,竟有些喘,喘 得一时说不上话来。疤头用手指拍拍桌子,笑着说老同学你喘什么?莫不是又出了 什么事,莫不是培绍这小屌操的又还了魂,这一回他不是穿四只皮鞋而应该是四只 纸鞋,你还会再怕他? 疤头的话把米香吓了一跳,米香结结巴巴说:“是不是、已经、把、把、把培 绍杀了?” “他可能此时还穿着四只皮鞋,你是不是又后悔了?”疤头想想,说。 米香的心里便又平下一些,也喘过了气。 “我看要不把培绍的两条胳膊卸掉算了,他没了胳膊还怎么打我?” 疤头笑了起来,说米香你到底只能是个女人家,“你图什么?卸他两条胳膊到 后来你还得养他,他又不是你儿。” “要不就把他打瘫痪了也算?打他个能吃能拉不能动,哪怕我养他一辈子。” 米香说。 疤头就笑得更厉害,鼻子又皱了起来,说米香你是不是脑子笨?打瘫痪他,你 还得给他擦屎送尿!他又不是你孙儿!再说他一溺一大堆,一屙一大堆,还不累死 你? “我就是怕他死。”米香要哭了,眼里汪起了泪。 “问题是他要你死,也许你们全家都会跟着他倒霉,还有你侄子。”疤头说。 米香愣在了那里,擦擦泪,眼睛马上又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既然离又离不掉,法院、派出所又都不管他,请你杀掉他!”米香说。 “可不是我杀人,是你花钱雇人杀人!”疤头站起来望望窗外,说这种事什么 就是什么,嘴上一点点都乱不得,疤头又对米香说从今天开始哪里人多你就去哪里, 你大弟弟你二弟弟你都让他们待在厂子里,不要四处走,让人们都看见他们在什么 地方,让人们也看见你在什么地方,但你去什么地方都可以,就是不要再来这里, 你明白不明白? “还有几天?”米香小声说。 “培绍这小屌操的早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疤头说那就要看他的造化,听 说他这几天不在镇上,有人说他去了城里赌场碰运气,这倒好,他要是死在镇上, 公安就会把圈子缩小到镇上,他这是自己找死,死得远远的才好,他最好是去韩国 的华克山庄,死在那里更不会有人知道。 “城里的赌场?哪个赌场?”米香心又软了,两眼看着疤头,心里想好端端的 一个人怎么要他去死?米香又想了想,还是小声对疤头说,要是不想让培绍死,那 钱还追得回来不? “你真是个女人,你是不是非想死在他手里不可?” 米香不再说什么,心里乱得很,忽然又捂着脸哭了起来。 疤头皱着鼻子对米香说钱已经拿给人家了,这事最好不要再提起,像培绍那种 人只当是一堆狗屎,在这个镇子里,少一堆狗屎总比多一堆狗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