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米香从来都没有这样恐怖过,她现在是夜夜都睡不安稳,耳朵像是已经无限地 长了出去,一直长到了街上,长到了有声音传来的任何地方,夜里她都好像有了幻 听,听到有一堆人在那里吵吵吵吵、吵吵吵吵个不休,这吵吵不休的声音总是归结 为一句话:培绍死了,培绍死了,培绍死了!而到了夜里,她又总像是听到了培绍 那零零乱乱的脚步声,像是已经走到了她家的院门口了,像是又绕到了她家的后边 门那里。白天的时候,米香的胆子倒是大了,敢到处走走,她不敢问,却希望听到 哪怕一点点关于培绍的消息,她还又回过几次自己的家,家里还是那个样子,她忍 不住又把家收拾了一下。家里的样子告诉米香培绍一直没有回来过。这天,米香去 了培绍父亲那里,培绍的父亲现在住在镇子最西边的那一带,那一带住满了捡破烂 的人,所以几乎到处都是破烂。米香是在破烂堆里穿行。培绍的父亲正在杀一只黑 猪,猪叫得刺耳无比,真不知它从哪里来的那样深长的底气,一口气叫下去,还一 刻不停。培绍的父亲看到米香了,但他嘴里含着那把锋利的杀猪刀一时腾不出嘴来 和米香说话,只朝米香这边点点头。培绍的父亲从模样上看好像比他儿子培绍大不 多,杀猪杀得十分麻利,让人在一边看着既佩服又害怕,米香是因为害怕才不经常 来这里,培绍则是瞧不起他爸的杀猪手艺,认为是丢脸,所以很少来这里。米香就 站在那里看自己的公公杀猪,为了怕猪血溅到身上,培绍的爸爸在身上围了一块黑 塑料布,每一走动就“哗啦哗啦”响。看完了培绍爸爸杀猪,米香才敢问培绍的爸 爸这几天见没见培绍。培绍爸在塑料布上擦拭擦拭手上的血,说培绍这小子也许又 找到了另一个亲爸,那就让他叫别人爸好了,就当我当年白使了那么一股骚劲,他 从过年就没来过这边一次!培绍的爸对米香倒很好,他把那副刚刚从猪身子里掏出 来热腾腾的猪肝要米香拿回去。米香忙说这么一大副猪肝我怎么吃得了?培绍的爸 说就算我给亲家母的一点小心意,未必你们全家一齐上阵都吃不完这一副猪肝?又 说这猪肝谁都吃得就是培绍这狗东西吃不得,让他吃他的那些塑料骨牌好了。没打 听到培绍的消息,米香只好提了那一副猪肝又回了家。米香提了那副猪肝走了一路, 到后来还是又绕了道把猪肝送给了月花,她不敢把猪肝提回家,只要把猪肝提回家, 家里人就会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就会知道她心里其实还在念着培绍,不愿他死。 这几天,米香的妈心里也不踏实,她问了米香好几次,说:“这一回,培绍怎 么倒不来找你闹事?” “他死在赌场上下不来。”米香只好这样说。 “你在家里住了五天了,六天了。”米香的妈说。 “我还要住下去,他培绍未必还能再拦我不让我住我妈家?他未必还……”米 香看看一边正在看她的大弟弟,忽然又把话停住。 这天吃晚饭,米香的妈突然又说到了培绍,说她梦到了培绍,梦到培绍头发湿 漉漉的在房顶上头朝下行走。 “脸就这样,就这样倒着。” “头朝下行走?”米香差点叫了起来。 “好像马戏班里那样。”米香妈说。 “头发还湿漉漉的?”米香说着,心“怦怦”乱跳。 “头朝下走了两遭,还朝我倒着脸嘻嘻嘻嘻笑。”米香的妈说。 “头朝下走,头朝下走?”米香说着话人已经走了神,说头朝下走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米香问一边的大弟弟,她大弟弟在吃一口菜,想了想,说谁知道是什么 意思?我倒是愿他没有头在房顶上走一圈给人们看看。 “莫瞎说!”米香忽然害起怕来,两手捂着胸口看看屋顶,屋顶上是黑黑的屋 梁,有一只竹篮从梁上吊下来,里边是一些腊肉腊肠。 “他不来岂不是更好,你们哪个想让他来?”米香的大弟弟说。 “他头朝下在房顶上走,头发还湿漉漉的,啊呀!他会不会头朝下掉到井里, 在井里?”米香看着自己的大弟弟惊恐万状地说。 米香的大弟弟用筷子敲敲自己的碗,说我们大家都好好吃饭怎么样?这么好的 腊肉还堵不住嘴?什么梦不梦,梦还能让人相信,我还梦见自己在天上飞,从窗口 一下子跳下去就在天上飞起来,下边是数也数不清的房子,难道我做这梦就要当神 仙,梦还不是个梦?大家快吃饭,如果梦当真,我已经是神仙。 米香却再也吃不下去,人坐在饭桌边,脑子却已经不知道在哪里,她飞快地想 遍了小镇里的井。小镇里现在已经没有几口井,酒厂那边有两口,县卫生所那里也 有一口,酒厂的井是为了酿酒,卫生所的那口井是因为水好喝,泡茶顶顶好,所以 一直没被人填掉,还有什么地方有井?米香从井忽然又想到了水缸,忍不住“啊呀” 叫了一声。 “你怎么啦?”米香的大弟弟对米香说,姐姐你别大惊小怪。 “未必是被人栽到水缸里?”米香说。 也就是在这时候,一屋子的人猛地都听到了培绍吼吼的声音,培绍在院子外边 大声喊:“米香,我来接你回家!” “米香,你给我出来!” “米香,滚出来!” 一屋子的人一下子都屏了呼吸,都害了怕,都听着外边的喊声,真是培绍!培 绍又在外边喊了,还“砰砰砰砰、砰砰砰砰”拍着院门,扯着嗓子喊:“还有不让 女婿进门的丈母娘?丈母娘你把门开开!丈母娘!丈母娘!我的丈母娘!妈的丈母 娘!” 屋子里的人都不说话,都停止了吃饭,都像是被吓坏了。米香的大弟弟看看米 香,是一脸的疑问。米香看看大弟弟,也是一脸的疑问,米香站了起来,刚刚还在 心里的那点点怜惜此刻忽然一下子都不见了,她站起来朝外边走,在心里忽然对疤 头有无限的不满,怎么拿了人家的钱会这样说话不算话?怎么培绍还活在人间?米 香已经走到了院门口,培绍的声音她听得更清楚了。米香不知道忽然从哪里来的胆 子,她又往前走两步,大着胆子对只隔一门的培绍说:“你喊什么喊?你赢了钱就 走算什么好汉?” 站在外边的培绍倒给说得愣了起来,转刻才恶笑着说:“老子就是赢到了钱, 怎么样?” “你赢多少?”米香在里边说。 培绍在外边稍停了片刻说:“一万五千,怎么样?” 米香在里边不屑地笑了起来,说:“你只赢得五千,你说什么一万五!” 培绍在外边笑了两声,说:“你打听老子?老子未必就只会天天输!” 米香的胆子从来都没像今天大过:“我知道你此刻是输得一分也不剩是不是?” 培绍又不说话了,停了片刻才说:“老子输了又怎么样,我有十万的底钱就在 你家里放着。” 米香大声说:“培绍,你少胡说!我原来还以为你有了五千会去做正事,还想 为你再加一些钱让你去外地打工挣钱见世面,想不到你这样。” “好啊,好!” 培绍马上在外边说这样子最好,你把钱拿来呀,我这就去北方开个煤矿,你把 钱拿给我,分两次也好,分三次也好,分五次也好,分五次就是一次两万! 培绍在外边这么说的时候,米香在里边禁不住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那个手指,手 指还被纱布缠着,米香的心即刻抽搐起来。 “你已经剪我一个手指,还什么十万?”米香说。 “好哇,”培绍在外边说,“要不你就把另外九个手指都从门缝里伸出来,让 我都给你剪掉,那十万老子就和你一笔勾销!” 米香不想跟门外的培绍再说什么,泪水却已经亮亮地流了一脸。 “我可怜你,还以为你能重新做人!”米香大声说,又返身往屋里走。培绍在 外边听听,又喊了起来,又拍起门来。米香的大弟弟这时再也忍不住,站在院子里 也说了话,说培绍你最好不要拍门,你最好从墙头上猫狗一样爬进来,只要你敢碰 碰上边的电网你就爬进来,我在里边用缠了红绸的樟木梯子接神仙一样接你下来, 你下一步我就给你一个金元宝!米香的大弟弟刚说完这话,马上就有砖头砸在了院 门上,又有砖头飞到了院子里,又有砖头给甩上了房顶,房顶上的瓦片“哗啦哗啦” 好一阵响。后来又有砖头甩在了墙头上的铁丝网上,铁丝网上“噼噼啪啪”发出好 一阵蓝火。 在院门外撒野的培绍给吓了一跳,在外边说:“米多,小舅子,算你有种,未 必你就能用电网把你姐网住!把你儿子网住!” 米香倚在门上先是看到了墙头上铁丝网发出的蓝火,被吓了一跳,后是听到了 培绍的这句话,她一下子用手捂住了胸口,死死捂住,眼睛在暗里亮得怕人。 “培绍,你闭嘴,就怕你活不到下一个生日!”米香说。 “放你妈狗屁,老子有一百个生日好过,你就看你自己的造化吧!”培绍在外 边说。 “也许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米香是气极了。 “放你妈狗屁!放你妈狗屁!放你妈狗屁!” 培绍在外边好一阵子高声乱骂,又骂了一阵,培绍在外面也实在没了法子,只 好骂骂咧咧走了,培绍就是这个样,闹一阵,第二天再来闹,给一些钱就会好一两 天,然后再来闹。培绍零乱的脚步声远去了,米香又从屋里出来,她下了一个台阶, 又下一个台阶,米香的大弟弟坐在屋檐下,没有话,老半天才不知对谁恨恨地说: “怎么回事?那边怎么回事?那边是怎么回事啊,钱也花了!” 米香已经走到了院门口,她拉开了门,想回身对大弟弟说一句什么,但她没说, 只有一个人听到了米香的声音,这个人就是米香自己,米香听见自己在心里对自己 说:“培绍呀培绍,我不能让你活过今朝!” 米香去了疤头的收费站,她现在什么也不怕了,脚步迈得很急很快,而且,也 不再想培绍会不会在路上出现。米香在前边走,隔一阵,她的后边忽然有一阵脚步 声跟了上来,是米香的大弟弟。米香的大弟弟从后边把一个长方的硬硬的包儿递到 米香的手里。米香的大弟弟小声告诉米香这里边包的是整整两万,要她把这两万再 给疤头送去:“只要他快。”米香的大弟弟说。 米香的大弟弟一直把姐姐送到收费站,他看着米香进去,他一直在外边等,在 一株玉兰树下,夜风里,玉兰的花香飘了过来,这是多么好的春夜啊,到处是玉兰 的花香,到处是玉兰白白的花影。怎么会那么白呢?米香的大弟弟把头抬起来,才 看到天上那轮满月,只是没人能够看到米香大弟弟脸上亮亮的那两道泪水。后来米 香的大弟弟蹲下来,捂住脸“呜呜呜呜”地哭起来,但他马上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再不让自己哭出一点点声音来。米香的大弟弟一直等到米香从收费站疤头那里出来。 回家的路上,米香的大弟弟说做这种事讲究的是不能走回头路,便朝东,从派出所 那条路斜插下去。夜还不算深,路边还有很多的人,路过派出所的时候,米香的大 弟弟忽然把一口唾沫愤愤地吐在了派出所的门上。 “要是你们肯管,我宁肯把钱给你们!” 米香愣了愣,张着嘴,却没有说出话来,脚下绊了一下,她踉踉跄跄忙扶住弟 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