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米香从来都没有这样开心过,她从来都没见过世上会有这么多的鸭脖和鸭头, 这么多鸭脖和鸭头在一个很大的池子里不停地抖动,好像还在发出一种笑声,尤其 是那些鸭头,十分的滑稽,都已经给洗得白白的,都闭着细细的双眼,看上去它们 都好像很舒服,甚至是舒服极了。米香和月花的工作就是择鸭头和鸭脖上的细毛, 把一只只鸭头上的细毛都择净,米香最喜欢择鸭头,她好像与鸭头有了某种感情。 这是第一天,米香坐在那里一只一只择鸭头上的细毛,用一只金属镊子,米香择得 很细,尤其是鸭子眼圈那一圈儿细毛更是被米香择得干干净净,虽然择毛的时候鸭 头上的眼圈儿会被镊子拉得很长,看上去很好笑。米香很欣赏自己择过的鸭头,就 把择好的一个一个排在那里,鸭头白白净净,鸭嘴壳娇黄娇黄,在鸭嘴壳儿的前边 还顶着一点点的黑,真是好看。刘家正也过来看了看,说一声:啊呀,还是米香择 得好,只是慢了一些,要是快了就更好。米香就试着加快速度。月花却更喜欢择鸭 脖,她坐得离米香很近,择着,择着,她忽然把一根鸭脖子悄悄拿给米香看,小声 笑着说:你看这像是什么?不用月花说,米香就明白了,像什么?还能像什么?那 一拃多长的鸭脖子,鸭脖那松松的皮只有在煮熟后才会缩紧,现在一捋就下去,再 一捋又会上去,像什么?那还能像什么?米香没笑,她红着脸,把脸凑近了手里的 鸭头,她要把手里的这个鸭头收拾得又干净又快,但米香的脸色忽然变了,她手里 的鸭头,鸭头的脸颊那里,是细细的几根黑色细毛,这让她忽然想起培绍让她给他 用镊子拔胡子的情景,培绍把脸朝她伸过来,把半个腮帮子努着,努着,朝她努过 来,那是她们刚刚结婚的时候,培绍常常爱撒娇,要米香给他拔脸颊上的胡子,培 绍的胡子真黑,脸色却白。米香忽然抛掉手里的鸭头,脸色变得煞白,她捂着自己 的手,不让自己抖,却没叫出声,月花在一边忙问,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让鸭 骨头扎了手?米香只是摇摇头,脸色依然是煞白煞白。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月花又说。 米香不愿再择鸭头,和月花换了一下,坐到另一边去择鸭脖子。 这天晚上,月花和米香都睡了,就睡在厂子的宿舍里,米香迷迷糊糊不知睡了 有多久,月花忽然把她一推两推又推醒,小声说米香你大声喊叫什么,你喊叫什么? 你做了什么怪梦?在卤味厂做事的女工都是八个人睡一间屋子,月花就睡在米香的 旁边。米香一下子坐起来,拉住月花的手说:“我是不是说了梦话?我说了什么? 我说了什么?” “你是不是梦到了培绍,你喊他做什么?”月花说。 米香又一把抓住了月花的胳膊,问月花自己在梦里到底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月花说。 “没说什么,怎么会把你惊醒?”米香说。 “你只是喊培绍培绍!培绍培绍!好像培绍在后边追你。”月花说像培绍这种 人你怎么还会在梦里梦他? “我还说什么?”米香又问。 “没呀。”月花说没听米香说别的什么。 “我是不是什么也没说?”米香说。 “像培绍这种人你怎么会还想他?”月花说。 “我怎么会想他?”米香说。 “你不想他怎么还会在梦里喊他?”月花说。 “我不会再喊他。”米香想想,说。 隔一会儿,米香忽然又推推一边的月花,小声说月花你来圆圆这个梦,我妈梦 见培绍在屋顶上头朝下倒着走,头发还湿漉漉的,他头朝下倒着走,你说是什么意 思?月花却在一边迷迷糊糊说睡吧,睡吧,明天还要争取一千个鸭头。 再睡的时候,米香就在自己嘴里塞了一个手帕,这下子好了,再有噩梦降临, 米香不再担心自己会喊出什么来,结果这一觉睡得很香。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外 边是一片鸭子的叫声:“呷呷呷呷、呷呷呷呷”,鸭子都是从四面八方收来的,在 厂里用精饲料填养一段时间再宰掉。米香在厂里待了一个月,人渐渐胖了起来,脸 上也有了颜色,只是到了夜里睡觉的时候必定要用手帕把自己的嘴紧紧塞住,不塞 住嘴她就无法入睡。有几次,她被那一千只鸭脖累得一躺到那里就睡着了,但马上 又会惊醒过来,原因是她想起自己忘了把嘴塞住。 “我是不是说了梦话?我都说了些什么?”米香有时还会问月花。 “你到底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月花问米香。 米香说她没事,什么事也没有,一点点事都没有。 是六月,六月的天气已经很热了,卤味厂的女工们都在“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的电扇下做着手里的活儿,这几天厂里不但在做鸭头、鸭翅和鸭脖,而且又在做皮 蛋,所以厂子里到处是一股生石灰和稻米壳的味道。六月的时候,镇里的福利双色 球彩票车每个星期都要来厂里卖两次彩票,彩票车每次来都是中午,所以厂里也鼓 励女工们去买,也算是对福利事业的支持。彩票车的出现让米香特别高兴,因为她 的手气特别好,连中了两个十元,钱虽然不多,但米香兴奋得一颗心“怦怦”直跳, 把那两张十元的票子看了又看,她甚至想,要是一下子抓到个几十万该有多好,她 在心里还是想着培绍,如果有了钱,培绍也许就不会那样凶恶地对待自己,如果有 了钱,她也想好了,自己也许都愿意随培绍去北方做生意,做什么生意都行。只是 这样一想,她的心里就更乱了。培绍呢?这个人现在在什么地方?米香偏偏不肯想 培绍的死,所以彩票车一来米香就特别的兴奋,一定要买两注,也许,也许就这两 注就会让她一下抓到几十万,也许培绍还在。米香是一到了星期一和星期三的中午 耳朵就好像会长长,会从车间里伸出去伸出去,伸到很远很远,伸到很远做什么? 捕捉汽车的声音。这个中午,是收工的时候了,外边又响起了汽车的声音,女工们 纷纷放下了手里的活儿,从鸭头鸭翅鸭脖的包围下冲出了车间,那辆车从厂门那边 开了过来,却不是福利彩票车,而是一辆警车。这辆警车“吱”的一声定在了办公 室的前边,过了没多久,女工们就看见刘家正一步深一步浅慌慌张张地陪着那三个 警察朝这边走了过来,没有人能看到米香在那里抖。米香明白是培绍的事发了,只 是她拿不准培绍是死了,还是怎么了?会不会是要她去认一认已经烂臭了的培绍? 也许,真是培绍还活着?只不过是给打残了,米香两眼直直地朝那边看,那三个警 察却径直在刘家正的带领下走到了米香的跟前。 “她就是米香。” 刘家正指了一下米香,对那三个警察说。 围在米香周围的人,很快都知道了,月花也知道了,原来培绍被人杀了,却没 有杀死,也算他命大,只被打得四肢皆断,然后被人头朝下硬塞到一个楼房顶上的 水箱里,多亏那水箱里只有一点点水培绍才没有死,虽然没有死,但培绍现在已经 成了植物人,只有一口气在,而且两条腿也已经截了肢。杀培绍的是镇里的赌鬼二 炮手,二炮手也已经交待了,是另外一个人花一万块钱雇了他,那另外一个人叫李 贵来,那李贵来也交待了,是另外一个人用两万雇了他,他害怕杀人,就用一万又 雇了二炮手,这样一来,李贵来就什么也没干白挣了一万,而李贵来也供出了另外 一个人的名字,那就是疤头,是疤头雇了他要他去把培绍干掉。而疤头呢,也供出 了一个人,那就是米香,是米香雇了他,要他把培绍杀掉。月花在一边张大了嘴, 看着米香,看着米香,她忽然有一个冲动,她忽然用双手抓住了米香的两只胳膊, 她觉得米香实在是太可怜了,她把米香摇了又摇,但她不知该对米香说什么好。那 三个警察很快把月花拉到了一边。这三个警察把米香带走的时候对月花说了一句话, 说镇上的人都清楚米香的情况,但米香就是不该这么办。她不该这么办。 “还有法律呢!还有法院呢!米香怎么可以这么干,米香怎么不求助法院?” 一个警察严肃地说。“是啊,”刘家正也跟在一边说,只是不知道他是在对谁说, 刘家正说:“这事可闹大了,模范镇的牌子这一下子要挂到别处了,米香怎么、怎 么不求助法院?” 也就在这时候,米香忽然发出了一声无比凄厉、十分怕人的尖叫,声音拖得很 长很长,一直拖到米香的嗓子突然哑掉。那些刚刚还在“呷呷呷呷、呷呷呷呷”叫 个不停的鸭子忽然都停止了叫声,都耸起了脖子,吃惊地望着这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是米香的叫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是米香不绝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