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绿灯盏工号的地基是在头年完成的。那时廖珍还在家里闲着。闲着也没真闲着, 倒是忙得晕头转向。工厂解体十年,她就在家钩了差不多十年的毛活。起先是给外 贸公司钩手工。钩过台布、披肩一类,又钩童装系列,领什么单子就钩什么。后来 随着编织品外贸萎缩,她又给个体户钩了几年家居套装:电视罩、电话套、手机套、 拖鞋什么的。虽然一件只有几角的手工费,但她的手已练成了一只机器手,速度飞 快,技术又好,一个月下来的收入,打点自己和女儿的日子是过得去的。可是近一 个时期市场销路不好,她时不时就得走几回空单。领了空单,就是真正的闲人了。 她的派活点设在中街,闲下来就得常到中街等派单。 就因为等派单,她才发现了绿灯盏工号。 那天廖珍没领到派单,没领到,脚步就慢下来。中街的人流像干饭那样厚,日 渐浓厚的物质欲望和闲适情调,在人隙间铺张地弥漫,将干饭似的人坨,兑成了一 街什锦的稠粥。夹在这样的人缝里,想走快都办不到。她就是在这时看到了东头由 建筑隔离板围成的一个新工号,上面矗起的大字块是“绿灯盏”。廖珍当时想,这 个名字起得绝,说不定要冒出个什么灯具总汇之类?她这半年来等派单,单子没等 来多少,倒长了不少中街的见识。这街上的店,大多都是很有些年月的老店。跨入 了21世纪,店的概念也在那一跨之间就跨出了质变。廖珍原先熟悉的那些一百、二 百、沈服、沈纺、一副、二副之类老掉渣儿的店名,全不见了。中街现如今的店, 名字如同那一个个大门脸儿的款式,花里胡哨、稀奇古怪的,叫成了北方银狐、热 闹大家庭、哆来咪、世纪风;叫成沃尔玛、普尔斯玛特、新玛特、每家玛、派克森 ;叫成商业城、裤子城、袜子城、鞋城、装饰城、图书城;叫成泛欧广场、电子广 场、家居广场、女人广场、BOBY广场……一个比一个叫得玄,叫得大,叫得一头雾 水。一条历经了几百年的老街筒子,仿佛在店名的七变八变之间就跟世界接上轨了。 廖珍看着“绿灯盏”这三个字,觉得这名字属云山雾罩一类,是用迷里巴登来抢风 头。 回家时,她见工号隔离板有个缝儿,就钻进去看看。里面的地基坑太大了,大 得如同一个干涸的水库,底下几个掘土机,如同电动玩具,民工像一群蠕动的蚂蚁。 她正看着,一个戴黄袖章,手里拿着锤子、板子,看样子是看护现场的一个男人向 她走来。那人示意让她退出去。廖珍正想退,却见那人有几分面熟,细一看,原来 是她先前在厂里工作时同一车间的维修工范志军。 十多年没见,老范还是原来那个老蔫儿样,眼神也没变,不正面看人,闪电般 瞭上一眼半眼,又闪电般躲开,如果彼此不是老熟人,还以为他藏了偷窥的心。他 一边补钉隔离板上的缝子,一边聊着闲话,全是不咸不淡的话题。三两下补好漏缝, 老范的下班时间就到了,廖珍就和推着自行车的老范一起往回走。聊了一路,还是 老厂那点儿事。1993年厂子破产后,七千多职工就散了。偶尔谁谁遇见了,互相一 打听,日子也都大同小异,挨饿的不多,暴发的也不多。反正一个个都在挣命,挺 忙挺累的。 在路口分手的时候,廖珍除了知道绿灯盏工号是个集餐饮、宾馆、购物等多种 功能于一身的23层五星级特大项目外,她还知道范志军在这个工号当保管,他老婆 田丽丹在一家小饭店打零工,儿子范小强也上了高中;范保管也知道了廖珍和那个 部队转业的司机罗大个儿打着、闹着没正经过几年就离了,以后一直单身守着现在 已上初中的女儿小琬过。俩人见面没有多少惊喜,告别也没有多少留恋,分手就分 手了。 过了一个冬天。 这一个冬天廖珍过得心里发毛,毛活派单越来越少,有时整月吃空单。这十年 她只会用一支钩针挽来挽去,从她手上顺过去的毛线、丝线、蜡线、珠光线,聚一 起,得用轮船载;她钩出的物件,归成堆,得用火车拉。可是一旦闲下,她凭一支 钩针还能干什么呢? 柳树返青的时候,她还是到中街等派单。每领一次空单,她的心都要缩紧一次。 她从派活点的台阶上一下来,流淌在中街上购物的什锦人粥,一下就将她舔了进去, 把她拥得东倒西歪。她看着人们拎着花花绿绿的物品,心想自己的钩针大概再也没 用了。就在那一刻,她不再想等派单,洗手不干了。 她又来到绿灯盏工号。从围板上找到一条缝,又钻了进去。 一个冬天过去,工号变化很大。楼座子已经拱出地面一人多高,像一截一眼望 不到边沿的砖城。在隆隆的搅拌机声中,上百号民工正上灰、砌砖、绑钢筋,一概 忙得蹿火冒烟儿。她想找范志军,范志军竟又拎着锤子、板子走过来。 范志军走到她跟前,俩人相对一笑。廖珍就说钩毛活没法干了,大半时间走空 单,她想看看工号有没有适合她的位置。老范一听,又摇头又摆手。他指指工地说, 泥里水里的活儿哪是女人干的?好样男人都不上工号!廖珍退出来后想,托人也不 该托老范,他哪是能办事的人? 没想到过了一个多月,范志军淌着一脸油汗来敲廖珍的家门。门刚欠缝,他就 忙不迭地将一个硬皮小本递到眼前,廖珍不解地翻看,却见是一个写着廖珍名字的 升降机准驾证。 范志军急不可耐地说:“小廖,明儿上班吧,到工号开升降机去,每月饷钱和 我一样,就是钟点长些,24个小时大倒班,不另给休息日。”廖珍不敢相信自己的 耳朵,她忘了倒水和让座,反反复复地问:“什么?什么?”范志军说:“你挺走 运,就招几个女工,你偏就赶上了!”廖珍忙问:“我不会开呀,这证件是……” 范志军说:“那不算技术活,是人就会摆弄。证是暗地买的,你没参加培训,也考 不了,时间也来不及!”廖珍赶紧掏兜:“花了多少?我给你!”范志军直摆手: “钱不重要,钱不重要!”廖珍紧紧攥着那个证,说:“范师傅,到底还是从一个 厂出来的,你这么想着我。以后日子长呢,我一定报答你!” 范志军没了语言信号,脸颊憋得红红的,眼神飘里飘忽的。廖珍熟悉范志军那 飘里飘忽的眼神,多少年就是那样,生人见了,没事儿也像藏着事儿。可她现在还 是感到里边有啥难言的隐情。 第二天早起,廖珍到工号去上班,令她没想到的是,工号的人一见她就喊范嫂 子。老范一把将廖珍拉进库房,嘴笨得半天没解释清,她也没听明白。她没听明白 倒是猜明白的:这升降机一经支上大架,工地人事部就发出聘人通知,升降机操纵 手担负着运送工料的重任,是个劳动量不大,但却熬钟点的工种,拟聘女工,从方 便女工夜班角度考虑,招聘范围从本工号务工人员的女家属中选拔。老范忽然想到 廖珍,工地用人只要保人,不搞外调,这个空子是可钻的。他花几百元先买个准驾 证,又暗地里为廖珍填个表递上去一试。填写与本人关系一栏时,他写了个“家属”, 人事部一看,以为用词不准,一笔就给改成个“妻子”,这一改还真就录用了。廖 珍得知这层关系,真有点傻了。可其中的实惠大大超出了这份“傻”,所以她并不 想捅破,只得这样扛着。毕竟这份工作太难得啦! 她第一次听人喊她范嫂子时,她不应声也不纠正,只暧昧地一笑,以为打一个 马虎眼就过去了。没想到的是从这个马虎眼开了头,工地上就一条声地喊她范嫂子。 虽说工号里的人员是一个拼凑起来的临时集体,可她还是被这个称呼折磨个够呛。 应了不是,不应也不是,硬是咬牙扛着。扛下来,倒觉得一个孤身女人,夹在一群 男光棍当中,范嫂子这称呼还算给了她许多好处,至少让她额外赚了不少安全感。 升降机离库房有一段距离,但她还是能找出许多零碎时间到库房去。她和范保 管在一起,假夫妻的关系本身就有种暗示,再加上那天俩人在一起吃饭,他给她一 个鸡蛋,她给他夹点自己的咸菜,虽不多说什么,这气氛就酝酿着亲昵。于是他们 就有了第一次的皮肉接触。其实从躺下的那一刻起,廖珍就是在咬牙坚持,她的抗 拒心非常强大,但感恩心更强大。当后一个强大终于战胜了前一个强大之后,她像 完成了一件棘手的事一样,心里轻松了许多。可没想到的是,有了第一回,接下来 还会进行一次次复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接受他,接受着他像一个无耻的淫棍那 样肆意地摆布自己。他们每回都不用什么铺垫,只要这个老蔫儿把她往木板床方向 一拥、一碰,她就鬼魂附体一般与之全程合作,弄得木床嘎吱有声。她无意中已走 进“范嫂子”的角色。 工程一经有了模样,站在工号的任何一点展眼望去,那甩手无边的浩大效果, 都会让人眼睛一时没着没落。要是赶上刚卸完楼层模板,就会出现一个足球场似的 大平面。卸了模板,紧跟着还要往高起架子。架子已起到七八层了,廖珍一面运管 子,一面看架子工干活。吴顺手单腿在立管上别了一个麻花劲儿,两手也不扶着, 只管拧着丝扣,真正一副猴爬杆的样子。底下他那个本家侄吴青苗,离他有二层楼 远,时而向他扔着卡扣或小工具。卡扣和工具都有一定分量,翻翻滚滚地朝他飞去, 上边的吴顺手单手一接,如同在腿边空气里抓着个果子,总是一抓一个准儿。他抓 了一阵,腾出手来又卷了一支喇叭烟,一手夹着烟,另一只手继续在空气里抓果子 那样接卡扣。廖珍在货梯上见吴顺手只靠一条腿盘在杆上,身上的安全带也没系, 可她不敢出声,生怕扰了他,就向胡领班示意。胡领班却不管那个,走过去哐哐一 顿敲管子:“吴撒种儿,你身上的安全带留着背孩子用啊?!你不锁在管子上,再 罚你一回,让你几袋子尿素钱打水漂!”吴顺手不情愿地锁上安全带,廖珍这才跟 他说:“你不上锁,都不敢招呼你,怕你一走神出了差池!”她等运沙浆的小工将 斗车推下货梯,才欠身从小窗口递出一封信来,说:“这是门口保安带给你的信!” 离她近些的吴青苗伸手接过一看,说:“吴牛子写的!”他将信插进一个套管 里,一扬手扔上去,吴顺手摘瓜一样接住。他眼睛四下里飞来瞟去,动作很大地撕 开信,张扬地说:“这小子,屁大个事儿,就动笔头子!瞧瞧,又整这么一大篇子!” 大凡工号的民工,早没人动笔写信了。一脚迈进城里,都花百八十块钱,购置一部 二手手机,像成功人士那样佩在后腰上,隔三差五往家打个电话。而家里那边正好 相反,各家即便也都安上了电话座机,但那仅是个接听的工具而已,很少有人舍得 花长途电话费,往这边打过来。传递信息,大多还靠写信。吴顺手的儿子吴牛,虽 然才上小学六年级,因为作文好,自然成了写信高手。从家里来过三两封信后,里 外名声就大了。现在各家娘们儿,凡有大事小情,自己懒得动笔,都托小牛子写信 时捎几句要紧的话。这样,在工地上,逢到吴牛来信,这信就成了一份公开发行的 小报。吴顺手将封口一撕,乡邻们就纷纷支棱起耳朵。久而久之,小牛子的每封来 信,除了带来各家的信息,肯定还会换来另外一番啧啧的赞叹:“瞧人家顺手家, 祖坟冒青烟,白屋出公卿呢!小牛子日后准能成大学生!”吴顺手为此也大为长脸。 吴顺手盘在杆子上,擎着信又如往常那样扬声念道:“亲爱的爸爸:您好!和 您在一起的大爷、叔叔、哥哥们好!……”念到这,他对周围那些支棱耳朵的乡邻 说:“听见没?招呼你们呢!这小崽儿,还他* 的挺懂礼数!”人们松动一下脸容, 都慈眉善目地龇牙笑笑,算是应了。吴顺手一字一顿地高声朗读:“那天接过您的 电话后,奶奶哭了——”这句念出口,他自己先愣住了。喉头一下像塞了东西,咽 了咽,念不下去了。底下的吴青苗,噌噌爬到他跟前,接过信,继续念道:“那天 接过你的电话后,奶奶哭了,她说她这是高兴。你说,你们盖的大楼可大了,奶奶 说,一准儿比鲁煤窑家的楼还大!让你好生盖着,气死他……”众人都笑了,吴顺 手不笑,只用扳子不停地拧螺丝。吴青苗继续念:“咱家的母兔下崽了,下了7 只。 奶奶说,最大的那只留到老秋,等你回来好吃肉;那6 只等长到够个儿了就到集上 去卖掉。我没应奶奶,我想把最小的那只也留着,因为它长了一身花花毛,和大白 母兔不一样,让你回来时看看奇怪不奇怪!奶奶说她的腿病好些了。其实这是因为 奶奶新近拄了棍。她说拄上棍,就多了一条腿,就能走到大井沿去洗衣服和洗菜。 可是菜园子还得二姑来收拾。下面,是别人家要捎的话——”吴青苗看看左右,扬 扬信纸说,下边的事儿是大伙的,听好了:“1.旺桩子家的事:你媳妇说家里的苞 米地马上就得上除草剂‘旱天乐’了,因为卖鸡蛋的钱得攒着给小玉交学费。所以 旺桩子见信后还得汇180 元,用作买除草剂和雇小四轮子的工钱;2.吴顺坡三大爷 家的事:三大娘说,你买的‘金丹3 号’玉米种子是假种,地里缺了四成苗,那8 亩瞎苗地全都得毁了重种,她准备买新种‘富有一号’20斤,加上人工费需用200 元,过了芒种就不能抢种了,现在就等你寄钱来了!3.吴青苗家的事——”吴青苗 念到这一顿,不出声了,往下默念了几句,竟噗哧一笑,说:“是说我那小孽种犯 混的事,没脸念了!”他把信又塞进一个套管里,一扬手抛给杆子上的吴顺手。吴 顺手心情已平和了,展开信接着念:“3.吴青苗家的事——桂珍嫂说,你儿子小宝 刚上了小学后,还像先前那么淘,前天往后院四奶家的酱缸里呲了一泡尿,让四奶 当场逮住,拎小鸡那样拎给桂珍。桂珍把自己家的一大缸新酱,换回那缸呲进尿的 陈酱。她让你快打个电话家去,修理修理这个小混蛋。”吴青苗在众人的笑声里, 自我解嘲地说:“这败家小兔崽子!现在跟他吃屎尿,长大还不跟他吃官司!” 信念完,在满处的钢筋水泥当中,仿佛又掺上了庄稼院的鸡零狗碎。刚才信里 瓜扯到的人,心里装进了些烦忧,闷头酝酿着晚饭后在电话里给家那头一个啥样的 交代。只有吴顺手脸上有光有亮的,那是儿子带来的。 廖珍在车上也听了那边念信,没想到吴顺手家还能长出这么个小人精!就对他 说:“你儿子倒是个秀才料子,长大了准能成气候!” 吴顺手得意地说:“廖姐,小孩靠管不靠喊。从小我就让他练脑子。我有书, 一本本的,上面都是启智题。我给他出一道:世界上先有男人,还是先有女人?他 答不出,我就告诉他:先生、先生嘛,所以答案应该是先有男人!慢慢地他也会给 我出道题:世界上什么海是最大的,同时又是最小的?我也答不出,他就告诉我: 脑海嘛!一点点的,小脑瓜子就练出来啦!” 廖珍听了,笑个前仰后合。 吴顺手话题一转说:“廖姐,你儿子作文怎么样?我看他戴个眼镜,也是个斯 文苗子!” 廖珍说:“我是女儿。我女儿是数学脑瓜,作文写不好,半天憋不出几个词儿!” 吴顺手问:“原来你有一儿一女啊!中午我看见你儿子了,在范保管的门口, 他来找他爸取家门钥匙。” 廖珍有点发蒙,嘴也开始发瓢,她知道自己刚才说走了嘴。 吴顺手倒没觉出什么,顾自地说:“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你和范保管的儿子,那 眉眼像从你们脸上描下来似的。我上去就问他:你是范保管的儿子?他说是。我问 他叫啥名?他说叫范小强。我说,没到你妈那看看去?你妈在一号梯上呢!他还没 明白,愣头愣脑地说,我妈在哪儿?我拍拍他说,一号升降机呗!你这个小四眼儿, 是小书呆子吧,你妈在哪儿你都不知道?!往那边看,你妈不正在那个货梯里吗?! 你儿子还说:我妈哪能在这开货梯呢?正说着,范保管就过来了,把他领库房去了。” 底下又在敲管子叫货梯,她得救般地快速沉下去,心里有点儿像吞了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