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是个盛过衣服的纸盒子,盒子上写了“雅戈尔”的字样。我想起冯远那件雅 戈尔上衣是去年买的,衣服旧了,盒子却还被他完好地放在柜子里。他这个人,看 什么东西都是亲的。我拿出盒子,把姐姐送来的东西一样样地往里装。一张“福” 字,一对灯笼,一个中国结,几幅剪纸,还有几串塑料做成的红辣椒。别的还好, 只“福”字个儿太大了,整整多出个“衣”字旁,折又不能折,硬铮铮的,一摸, 还沾了满手的金粉。我只好暂且搁置起来,将手洗干净,接着看我正在看的一本书。 姐姐走之前看了看这本书,有些歉意地说,大过年的,总不能送你一本书吧?我知 道,“福”字什么的于姐姐就算是虚物了,几乎可以和书本相提并论的,她常常以 此为自己辩解说,我也是看重精神的呀。我和姐姐的交往,常常是她送我看得见的 东西,我则只是在电话里送去一些出口就逝去的声音。我却私下认为,这些声音是 强过姐姐的实物的。 我正在看的是列夫·舍斯托夫的一本书,列夫·舍斯托夫是俄国一位伟大的哲 学家和文学批评家,那个时代,俄国有一批舍斯托夫这样的人,不在意物质,一心 崇尚精神之路的远涉,给人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的感觉。我喜欢他们,视他们比姐姐 还要亲近。我正读到:不是物质而是灵魂才是潜在的存在…… 忽然,外面噼噼啪啪地响起了鞭炮声。 我的目光停在这行字上,等待鞭炮声过去。 多少年来都是这样,外面愈是热闹,我就愈要闹中取静,执著于自己的书本。 我自觉已经嗅到了舍斯托夫们的气息,就差摸到他们厚重而又飘逸的衣衫了。比起 他们,外面的鞭炮多么浅薄多么不真实啊。 可是,这挂鞭炮,就像铺了一公里那么长,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噼噼啪啪……永 无休止了似的。随了鞭炮声,无数汽车的报警器也凑热闹一样呜——呜——地响着。 我知道这是那种大号的浏阳鞭,一颗约有一寸多长,昨天冯远买回来几挂,曾 兴冲冲地拿给我看。我的丈夫冯远,将鞭炮吊在他的胳膊上,满脸是过节的喜兴。 他的脸上已开始有褶子了,但眼睛是大男孩一样的,逢年过节,这样的眼睛会把家 里的角角落落都照得闹哄哄的。 鞭炮仍在响着,就像一场漫长的枪战。听冯远说,鞭炮有200 头的,也有2000 头的,还有上万头的。他还说,浏阳鞭声脆,天津鞭声绵,浏阳鞭用的是竹浆纸, 天津鞭用的是草浆纸,这几挂浏阳鞭,还是他骑自行车,城东城西地跑了好几个销 售点才买到的。 平时冯远是没这么多话的,因为我不想听。这些天,他仿佛拿节日作了倚仗, 什么什么都要说一说了。 我耐心地等待着。鞭炮声侵犯着我的耳朵,我的皮肤,甚至我的心肺。有一刻, 我忽然一跃而起,离开书房,走到阳台向楼下观看。 楼下的地上全是白的,甬路上,草地上,垃圾箱上,全是白的。冯远早起曾惊 喜地喊我,快来看啊,雪,下雪了!他这个人,看雪都是亲的。 就见白色的甬路上,有一条红色的带子,带子看不到两头,也看不到主人,只 听见噼噼啪啪噼噼啪啪的响。我想,这挂鞭炮,定是那上万头的了。 我认定鞭炮的主人是个有钱的年轻人,烧包、张扬的年轻人。但随了爆响的迫 近,出现在我眼里的却是一个步履蹒跚的老者。从穿着看,这老者也并不有钱,一 件黑色的棉大衣,一顶老式的护了耳朵的棉帽子,一双看不出什么颜色的布棉鞋。 让我更感意外的是他的表情,虽是隔了三层楼的距离,仍能看出他的脸是严肃的, 或者说是沉闷的,眼角和嘴角明显地拉下去,见不出一点喜兴,就像是在放一挂丧 事的鞭炮一样。今天是小年三十,小年三十有人去世也是有可能的,可人去世通常 是要放两响的大炮的,放炮的也不会指派一个老者,且这老者的脸上也见不出什么 悲伤。 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外面几乎看不到人影子,红鞭炮和黑棉袄,在一片雪地里 格外醒目。 我一直看着,直到鞭炮发出最后的爆响,直到那老者蹒跚的身影消失在一座楼 房的拐角处。 我想起舍斯托夫在另一本书里说,“你的亲人已经不是亲人,而是陌生人。你 既无权帮助别人,也不要指望得到别人的帮助。你的命运是绝对孤独的。”我觉得, 那老者定是一个孤独、绝望的人,人可以由于喜兴放鞭炮,同样也可以由于孤独、 绝望放鞭炮。 从阳台回到书房,我继续看我热爱的书本。 却有些奇怪,一行一行地看了两页,不知在说什么。返回头再看一遍,还是不 知在说什么。 书房里安静极了,只听到墙上石英钟的秒针嗒嗒嗒嗒地响着。 要是冯远在家,就会听到厨房里叮叮当当的声音,还有烟火气和饭菜的香味儿。 然后他冲了书房喊,开饭了开饭了! 我其实并不希望冯远在家,他不在家的日子是我最感幸福的日子,我可以不按 点起床,不按点吃饭,桌上有了尘土也可以不擦,冰箱里没了蔬菜可以拿水果代替, 水果没了就嚼饼干,饼干没了……不过,冯远不会让家里少了这些的,冰箱里永远 码得一层层的,红白黄绿蓝……五颜六色的晃人眼睛。而我,倒是可能不理会它们, 一整天地埋在书里。我常想,吃饭是多么无聊的事啊。冯远的班是这样上的:一天 一宿在班上,两天两宿在家里。我们结婚时他是一个青年工人,现在他已经是个老 年工人了。我呢,曾经是个小学老师,现在则是大学老师了。一周里我只有两节课, 有充足的待在家里的时间。就是说,我和冯远,大半的时间是一起在家里度过的。 所以,我喜欢冯远不在家的日子,我喜欢想象冰箱里没有蔬菜没有水果什么什么都 没有的情景,那是一种摆脱物质牵累的纯粹,物质一天比一天丰富,但纯粹却一天 比一天难寻。当然,这样的话我是从没跟冯远说过的,要是他知道我跟舍斯托夫们 比跟他还亲近,他不知会怎么伤心呢。 我真高兴,在小年三十这样的日子,冯远上班去了,一天一宿。往年,三十是 要包饺子、贴“福”字、挂灯笼的,还有数不清的琐碎的事情,比如擦洗地板,换 洗床罩、被罩,备下初一要穿的新衣服等等。他一上班,三十就是我自个儿的了, 我就不必包饺子、擦地板了,床罩、被罩也不必换洗了,新衣服更不必非今天备下 不可了,至于“福”字、灯笼什么的,我想着装进纸盒子里给楼下陈师傅家送去, 陈师傅家喜欢热闹,既哄了他们高兴,也去了一层牵累。要说,把自个儿的牵累送 给别人,这本身就够不上什么纯粹,可若是扔掉,就更对不住姐姐了,姐姐一大早 踏了雪路送来,并自认为送来的是我喜欢的“精神”,我不能对姐姐太过分了。 可是,现在,我的目光在书本上,却不知书本上说的什么了。 仿佛是那挂“上万头”的鞭炮,把我的心给搅乱了。 外面的世界和我心里的世界,一向都如天上地下一般,分明而又遥远,可这鞭 炮,仿佛是它持续不断的爆响,或是它绵延升腾的烟火,出乎意料地模糊了这两者 的界限。 我合上书本,在书房里难以自制地走来走去。我努力地去想,那个绝望的老者, 他其实是把一个外在的事件和他孤苦的内心连在了一起,致使放鞭炮这浅薄的外表 一下子有了形而上的意味。对,形而上,我的心是不可能受制于形而下的,“心乱” 不过是由形而上而来。 即便这样,我也没能很快地回到书本中去,除了像一头困兽一样地走来走去, 一时竟想不起做任何的事情。 忽然,一股饭香飘进了房间。 我知道这来自楼下的陈师傅家,一天三次,熟悉而又准时。陈师傅一家三代人 住在一起,吃饭就显得格外重要。 冯远说,他最喜欢看陈师傅家吃饭了,一桌子饭菜,眨巴眼的工夫就光了,馒 头嚼在嘴里都吧嗒吧嗒的,那个香,那个亲啊。我明白冯远的意思,我和他吃饭, 安静得就像是两只猫,一个馒头分两半,他那一半吃完了,我这一半却只咬了两口, 桌上的汤、菜,我也只动很少的部分。我和饭菜不亲,他不满意。我们双方的父母 都去世了,一个儿子也去了国外,饭菜在我这里,愈来愈仿佛一件家常的衣服,每 天每天地穿在身上,却从想不起去欣赏它。愈是这样,冯远就愈要站在我的反面, 表现他和饭菜的亲近,我不动的部分,他一一都要装进他的肚子里,就是一点菜汤, 他也要揪块馒头蘸个干干净净。拿馒头蘸菜汤,其实也不全是和我的赌气,在我的 记忆里,这已是他一个多年来的习惯。他曾对我说,他家兄妹六个,加上爸爸妈妈 爷爷奶奶就是十口人,那时候吃饭,总是狼多肉少,菜还没吃上几口,盘子里就只 剩菜汤了。看来,他的馒头蘸菜汤,多半是那时候养成的了。不过我也是从那个艰 苦的年代过来的,我也用馒头蘸过菜汤,我们兄妹四个,比他们家才少两口人,物 质丰富了以后,我怎么就再也没用馒头蘸过菜汤呢?对待书本,我倒有些馒头蘸菜 汤一样的亲切,过去的十几年没书看,饿坏了,一本又一本,一天又一天,不把世 上的书看完不能罢休一样。这期间,我认识了太多的人,法国的福楼拜,英国的劳 伦斯,美国的福克纳,德国的托马斯·曼,奥地利的卡夫卡,俄国的妥思托耶夫斯 基……到后来,我已不满足和小说家的交往,开始走进哲学家、心理学家的门户, 尼采,荣格,叔本华,柏格森,弗洛姆,克尔凯郭尔,加谬,舍勒,舍斯托夫…… 这期间,我也同时开始忽略曾经认识的人,我的丈夫,我的兄弟姐妹,我的同事、 朋友,甚至我自己的身体。我把自己的身体和认识的人们一样对待,漫不经心,随 心所欲,人们还没表现出什么,身体却率先反目为仇,让我三次住进了医院。我倒 也没被身体的报复吓住,反在和医药、器械的交往中愈发意识到,身体不过是一皮 囊,是一物质,比起那些精神大师,物质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