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的生活环境,其实就仿佛一个巨大的思考习惯的网,要想从网里逃脱出去, 几乎是不可能的,好在我自觉已经逃到网的边缘,不至像那些懵懂无知的人一样深 陷其中。但正因如此,我同时又处在一个矛盾、尴尬的境地:逃又逃不脱,进又不 想进,仿佛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哪哪都没着落的感觉。 我知道除了习惯,还和勇气有关,我可以在书房里认同生活的荒谬,出了书房 却少有实际的行动。而我的侄女小秋,一个中学都没上到底的十七岁少女,却已跳 河自杀过三次。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弟弟是个出租司机,他一直在辛辛苦苦地攒钱, 想着将来把小秋送出国去。可是,小秋不想听家里的安排,就一次次地跳河。我知 道小秋课本之外的书一本都没读过,我和她的区别,大约是我每天都能想到自杀但 一辈子都难尝试一回,而小秋她平时很少想什么自杀,一旦想了就立刻见于行动。 所以一想到小秋我就不由得心生惭愧。 不要说自杀,就是和冯远的婚姻,也一样地没有勇气。首先是离婚没有勇气, 我没勇气对人们说,离婚只是为了想过单身生活。其次是沟通没有勇气,我没勇气 对冯远说,咱们坐下来谈一谈吧。甚至,提出自己的看法也没有勇气,我没勇气对 冯远说,“我们宁愿有更多的虚无,我们实在需要精神来支撑受苦的身躯。”这是 我在读书笔记中写过的一句话,读书笔记我从没给冯远看过,我害怕他会为难,害 怕他会打哈欠,更害怕他因害怕而违心地附和我。我们有时就像一对陌生的动物, 久久地对峙着,相互害怕,却又谁也不肯主动地出击或者和解。 就这么看着想着,想着看着,肚子渐渐地觉出空了,却也懒得从椅子上站起来。 这时,门铃忽然响了,紧接着,又换了咚咚咚咚的敲门声,声音很是急促。 将门打开,见是小秋闯了进来! 小秋张口就说,姑姑,小秋求您来了! 小秋这孩子,长得还好,但不会打整自己,衣服的颜色总是模模糊糊的,肥瘦 也不合身,就像穿的别人的旧衣服;头发也总像扎不紧,脸前永远有散乱的头发, 需要她不时地抬手捋开。 现在,她就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捋着散乱的头发。她的另一只手里,还提了个 编织袋,袋子沉甸甸的,也不知装的什么。 小秋告诉我,她爱上了一个男人,她爸肯定不会同意,要我想办法说服她爸, 不然她就不想活下去了。 我要她放下袋子,在沙发里坐定了,然后问她,这男人做什么工作? 小秋说,他没工作,这些天在街上卖鞭炮。 我说,多大岁数? 小秋说,31岁。 我说,为什么爱他? 小秋说,您看那么多书还不明白,爱是不要理由的呀! 我说,不可能。 小秋说,什么不可能? 我说,你跟这么个男人,是不可能的! 我的声音忽然提高了许多,就像在学校里和同事们争论某个哲学的命题一样。 我还意识到我的脸有些发热,嘴唇微微地有些抖,说完身子还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了! 小秋是我的侄女,我的侄女怎么可能嫁给一个卖鞭炮的?我有一种突如其来的 受伤害的感觉。 小秋像是有意跟我作着对比似的,冷静地看着我,说,为什么不可能? 我说,他拿什么养活你? 小秋说,爱,他爱我。 我说,你们不吃饭不穿衣吗? 小秋说,你不是说过精神最重要吗? 我说,那你们的精神在哪儿? 小秋怔了一下,忽然一指地板上的编织袋子,说,鞭炮,在鞭炮里。 我不屑地看看那袋子,在干净的木地板上它显得萎缩而又丑陋。—个卖鞭炮的 男人,送给他的女朋友几挂鞭炮,也能叫精神吗? 小秋说,有一天收了摊儿,他为我,把十挂一万头的浏阳鞭连在一起,整整放 了一顿饭的工夫,放得路上的行人、汽车都停下来了,民心河的冰都化开了,天上 的星星都抖起来了。那天我们晚饭都没吃,谁也不饿,全叫精神给填满了。 我听着,心不由得动了一下,但还是说,鞭炮是鞭炮,精神是精神,几挂鞭炮 是不能跟精神等同起来的,精神重要,物质也重要,精神是人存在的根本,物质也 是。 说完了,我对自己忽然充满了怀疑,这些话,好像不该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 小秋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提了袋子就往门口走。 我拦了她说,你去哪儿? 小秋说,这些鞭炮是他送你的,他猜爱看书的人一定不会嫌弃没钱人,没想到, 你跟我爸也没什么两样。我得把鞭炮还给他。 我拦她的手不由得放下来,眼睁睁地看她打开了房门。我不甘心地说,我不是 嫌弃他,是心疼你,心疼,你懂不懂? 小秋一脚迈出门外,忽然回过头看了我说,他要是个有钱人呢? 我说,心疼就是心疼,跟钱不钱的没关系。 小秋哼了一声,嘴角似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她转过身,一捋额前散乱的头发, 大义凛然似的朝楼下走去。 片刻,楼下传来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我心里一惊,到阳台去看,果然是小秋! 小秋已将编织袋里的鞭炮倒出来,铺成了一条长长的红带子,红带子的一头,噼噼 啪啪,火星四溅。一旁的小秋,一件松松垮垮的呢料大衣,模模糊糊的颜色,额前 飞扬着散乱的头发。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这大约也是一万头的浏阳鞭吧? 我觉得,我再也不能回到书房去了。 我索性穿好衣服,噔噔噔地下楼去了。 我站在离小秋不远的地方,注视着噼啪作响的鞭炮,就像专为了看放鞭炮来的。 可是,在活泼、快乐的鞭炮声中,我却看到了小秋抽搐的肩膀。近前去看,见 小秋的脸上竟已满是泪水! 我想对她说,是姑姑不好。还没开口,小秋却先说道,那十挂一万头的浏阳鞭, 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梦想,他其实从没给过她一挂鞭炮。小秋说,编织袋里的这些 鞭炮,还是她自个儿花钱买的。也不为自个儿放,就因为鞭炮是他卖的,她便喜欢 买。小秋说,她多么渴望他送她一挂鞭炮啊,可他就是不送,这时候,她就努力地 去想姑姑的话,姑姑说,精神是人存在的根本。 看着小秋的泪水,我的眼睛也潮湿了。我的眼睛已很长时间没潮湿过了,潮湿 的感觉让人真舒服。我没有抑制它,任它一点点地扩大,扩大,最后变成了满脸的 眼泪。 我想若是楼上有人在看,定会看到我们的眼泪,但那又怎么样? 眼泪似乎激发了我行动的冲动,待燃尽最后一颗鞭炮,我忽然拉了小秋的手说, 跟我走吧。小秋说,去哪儿?我说,姑姑给你买东西去。小秋说,买什么?我说, 鞭炮,烟花,衣服,鞋袜,你喜欢什么就买什么。 我和小秋,便手拉手地去了全市最大的一家超市。 这超市的名字叫“易初莲花”,我们便在“莲花”里心荡神怡地穿来穿去。 小秋像是把那卖鞭炮的忘记了,我也像是把书本丢在了脑后,她不断“哇” “哇”地惊呼着,我也不停地“啊”“啊”地感叹着,真是满眼的物品,满眼的喜 爱! 从前喜爱物品的时候,总莫名地有几分惭愧,现在,却有点像一个浅薄的没有 读书阅历的傻女人。我知道我的声音大得有点过分,知道我笑时牙齿暴露得太多, 知道购物车上愈来愈多的物品并不是非买不可,比如一只玩具狗,比如一个精美的 靠背垫,比如一瓶包装古怪的白酒……白酒放进购物车我们几乎笑弯了腰,因为我 们知道,小秋和我,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喝那白酒一口。一边笑我一边暗暗惊诧着物 的力量,这力量是如此自然,如此势不可挡,仿佛早就潜伏在身体的某处,单等了 这一刻的释放。 “易初莲花”太大了,我们在“莲花”里游荡了不过一个花瓣儿,购物车上就 满得装不下了。小秋开心极了,有一刻忽然搂了我的脖子大声喊道,姑姑,我爱你! 我为小秋买了一身可身的颜色鲜亮的衣服,还亲手为她梳理了头发,我想,我也爱 她,爱是要有付出的,物的付出。 走出“易初莲花”,我还在一个鞭炮销售点为小秋买了足够多的烟花、鞭炮, 欢喜得她眼泪都淌出来了。 我们快乐着,同时也意犹未尽着,因此在分手时,我们几乎同时想出了一个主 意:明天,也就是大年初一,叫上家里所有的人,一起来逛“易初莲花”!小秋大 笑了说,那就不叫拜年,应该叫拜物了!我想,即便是拜物,也只能这样了,因为 它势不可挡…… 可是,第二天,我们的主意没能实现,我的姐姐、哥哥、嫂子、弟弟,所有的 人都坚决反对,他们说,大年初一是拜年的日子,点心盒子都买好了,去了超市, 点心盒子还怎么送?我们不能动摇他们,却也不想让他们动摇,点心盒子,他们就 知道点心盒子,要说拜物,他们才该算是拜物呢。早晨吃过饺子,我和小秋,就相 约着向“易初莲花”出发了。 在这之前,我已把姐姐送来的“福”字、窗花什么的全都布置起来了。我没有 送给陈师傅家,昨天从超市回来就忽然变了主意,开始一样一样地贴、挂起来。我 发现,这个家一下子亮堂了许多,也温暖了许多。晚上躺在床上,灯笼朦朦胧胧的 光色由阳台照射进来。真是万分地惬意。这时,“亲切”这个词,随了朦胧的光色, 就犹如一位飘然而至的神仙,出人意料地出现了……以至我想,与冯远,也许不是 没有勇气的问题,而是由于“亲切”的存在吧?我还想,即便是“绝望”的舍斯托 夫,也不会拒绝“亲切”吧,或许由于绝望,他会更渴望亲切呢。我忽然觉得,我 对“亲切”的发现,与他老人家的“绝望”是分不开的。那张巨大的思考习惯的网, 我自以为是在网的边缘,自以为路在边缘以外的地方,但也许恰恰相反,也许我和 姐姐、嫂子们并无多大差别,都一样地深陷其中,区别仅仅在于,能否从自己深陷 其中的地方突破,与网的反面息息相通。这当然非常非常地不易,但或许这才是最 最自然、可行的办法! 早晨离开家的时候,冯远还没下班回来,我走到楼下,又一次看到了那个放鞭 炮的老者。今天,他已换了崭新的装束,一件藏蓝色的羽绒上衣,一条黑色的纯棉 水洗裤,一双布底布面的黑棉鞋。头上那顶老式的棉帽子不见了,换了一条深灰色 的羊毛围巾。他的脸上依然没有笑容,眼角和嘴角依然下拉,看不出他的表情是严 肃还是沉闷,与昨天有区别的,是甬路上的雪已经化开了,露出了灰色的水泥地, 鲜红的鞭炮不再放在路上,而是放在了旁边依然是白雪覆盖的草地上。 鞭炮被点着了,噼噼啪啪噼噼啪啪……雪地上一条红带子铺得很长,大约又是 一挂一万头的浏阳鞭吧? 我究竟也没猜出老者的身份,以及他真实的心情,但他也一定不会知道,这一 年,我其实是从他的鞭炮声中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