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田美秀后来多舛的命运,全是缘于别人骂她的一句极为恶毒,极为肮脏的话, 这句话要是出自其他人之口也罢,却是李名东骂出来的。李名东家跟田美秀家是邻 居,两家的房子就隔着一片菜地,几棵桃李树。田美秀家跟李名东家往上溯去五代, 还有点沾亲带故,田美秀该叫李名东的娘表姨,该叫李名东表哥。况且,李名东跟 田美秀从小青梅竹马,两人还有一层不为人知的关系,按说李名东不会骂田美秀这 样的话。但李名东硬是骂了,而且是恶狠狠骂出来的。田美秀现在想起来,心里还 生生地滴血。 那是六年前的事情了。那时的田美秀还是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姑娘,她不想在 河坪村脸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不想找一个汗爬水流粗皮黑草的农村男人结婚生 子,不想在贫穷的农村生活一辈子。可她却没有条件和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河坪 村虽然也有年轻姑娘到外面去打工,可她不想去,她早就听说过,外出打工的年轻 姑娘无非靠两种手段挣钱,一是做苦活,二是卖青春。田美秀觉得自己既不是做苦 活的人,也不是卖青春的人。那几年田美秀也想到县里去找李名东,可她又下不了 那个决心,她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姑娘,她担心李名东早就把他们之间的情义忘了。 特别是听说李名东找了个县长女儿做老婆之后,想找他的念头就彻底地破灭了。不 曾料想,这时李名东居然到河口镇做副镇长来了,据说是他的县长岳父有意让他下 来镀金的。田美秀仿佛又看到了一线希望,自己上门去求他,命运也许会有所转机。 那天李名东回到河坪村看望父母的时候,田美秀跟往常一样,没有露面。第二天, 她着意将自己打扮了一番,去了镇政府。当她走进李名东办公室的时候,她看见李 名东的眼睛有些发亮。她心里的那种自信也就多了几分。 “你是哪个村的,找我有事么?”李名东一边把田美秀往办公室让,一边问道。 田美秀很是失望,说:“没有事情就不能来李镇长办公室了?” 李名东连连说:“可以可以。”过后又道,“我不是镇长,我是副镇长。” “有一个好的老丈人,还愁做不了镇长,今后只怕要做县长的。” 李名东的眼睛瞪大了,惊了一阵,问道:“你是芝麻花吧?” 田美秀的脸面变得通红,后来,眼里就有亮亮的泪花儿,“感谢你还认得我。” 李名东知道自己的话伤了她的自尊,说:“美秀,别怪我认不得你,我每次回 家,你总是躲着我,已经几年没有看见你了。真的没有想到,你变得这样漂亮,我 差点认不出来了。” “我小的时候也不丑啊。”田美秀的眼里透出许多让人怜悯的幽怨。 李名东的脸面有些发红,目光定定地看着她,却不说话。 “你说,我小时候丑不丑?” 李名东说:“别跟表哥赌气了,这些年你还好么?”李名东给田美秀倒了一杯 茶,叫她坐着说话。 “我不喜欢你在我面前充什么表哥,过去我也从来没有叫过你表哥。” “那就还像过去一样,直呼其名吧。” “我可不敢,我叫你李镇长。”田美秀说话像吃了生米,但她知道李名东不会 见怪她。又说道,“你到乡下来,胡县长的千金离得了你?” “我的事情你怎么全都知道?” “你娘告诉我的。她的儿子给县长做女婿,多么荣耀的事情,河口镇谁不知道? 都为你感到高兴啊,都说你日后出息了,大家都跟着沾光哩。你娘还对我说了你跟 胡卉许多事情,要我说给你听么?” “不要说,我不想听。我现在只想听你说说你自己的事情。”李名东叹气道: “你真的可惜了呀。” 含在田美秀眼里的泪花变成了泪珠,啪嗒一声掉下来,“我现在信了这句话: 人强不过命。” “现如今农村的年轻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你怎么不出去打工呢?” “你没听说过那些年轻漂亮的年轻女子在外面是怎么挣钱的么,你也希望我跟 她们一样?” 李名东不做声了,许久,安慰她说:“别着急,慢慢来。” 这是李名东来河口镇做副镇长的时候,田美秀第一次跟他见面,时间不长,话 也不多,但田美秀很满足,心里的那种希望也强烈了许多。 田美秀第二次去镇政府找李名东是三天之后的一个晚上。走进李名东办公室的 时候,李名东正在给谁打电话,态度十分地谦卑,说着说着腰就弯了下去,对着手 机连连地说:“好好,行行。”那边的电话挂了一阵,他还把手机按在耳朵上不放 下来。 田美秀笑说:“胡卉骂你了?” 李名东回过神来,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没有,她都是为我好哩。” 田美秀早就听说过胡县长的女儿胡卉长得又矮又丑,可李名东为了得到她,居 然多次下跪哀求。李名东的母亲说,她儿子说了,下跪值得;得到县长的女儿,他 出头的日子就来了。田美秀不好意思挑明他跟那位县长千金之间的瓜葛和交易,心 想也许他那样做的确是对的,好不容易跳出农门,做了干部,怎么不希望有个好的 前途呢。 俩人说了一会儿话,田美秀看见床头有几件脏衣服,说:“我给你洗洗衣服吧。” 李名东说:“不用。我们一块说说话吧。” 河口镇是穷镇,农民穷,镇政府当然就气派不起来。两栋陈旧了的砖木结构楼 房,每名乡干部只有一间窄小的房子,兼做办公室和卧室。田美秀拿起床头的脏衣 服,丢进盆子洗起来。 李名东站一旁说:“你这样一来,我就不好意思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今后不要来了?” “不是,欢迎你常来玩儿。” 田美秀抬起头,几分调皮地说:“不怕胡卉说你跟漂亮姑娘往来密切么?” 李名东有些尴尬,说:“别说得那样严重,胡卉其实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 “真是一对恩爱夫妻啊,这样护着她。” 李名东把话往一旁扯,说:“你就没有想到再考一次大学,你的年纪并不大。” 田美秀叹气道:“死心了,不考了,我没有读大学的命。” 李名东不好再说什么了。田美秀家的情况,李名东了如指掌。田美秀的父母就 生田美秀一个闺女。不是田美秀的父母如何响应国家的号召只生一个好,是田美秀 的母亲再也生不出来了。田美秀成了父母的掌上明珠,心肝宝贝。河口镇穷,河坪 村更穷,作为父母心肝宝贝的田美秀没有什么好的吃,也没有什么好的穿。好在田 美秀十分地懂事,好吃的好穿的她都不要,她只想读书,父母当然答应。他们都知 道农村的年轻人要想有个好的前途,只有读书这条路可走。何况还有李名东这个榜 样啊。父母向女儿保证,不吃不穿,砸锅卖铁,也要盘送女儿读书。田美秀读书十 分用功,成绩特别地好,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班上的学习尖子。老师说,河坪村 出人才,李名东能考上重点大学,田美秀也能考上重点大学的。不曾料到,高考的 时候田美秀却出了事。高考前学校放三天假,让同学们做高考前的准备。田美秀原 本可以不回家的,可她却回家了,她的原意是想回趟家,放松一下心里的压力。不 曾想这一次回家不但耽误了她高考,还差点让她送了命。 河坪村与河口镇一河之隔,却因为没有一座桥,过河很不方便,河坪村人祖祖 辈辈都想修座桥,解决过河难的问题,却总是修不起,每年到了秋天,河坪村人用 木头在河滩上架一座木桥,第二年的春天,河里涨水,木桥被水冲走,人们要过河 就得泅水。三年两年河坪村总会有人被淹死。7 月4 号田美秀回家,7 月5 号晚上 居然下了一夜的雨,7 月6 号田美秀早早起床,看见河里涨水了,急得不行,提着 母亲给她准备的一些吃的东西往河边跑。天还在下雨,她担心再耽误一些时间,河 里的水会更大,过河就难了。不曾料到走到河滩中间,一个大浪打下来,把她卷进 下面深潭里去了。田美秀从小在河边长大,她不怕水,可这天的水实在来得太猛, 太急,加上混浊不清,把田美秀淹得半死,还是几个在河边捞流水柴的年轻人把她 拖上岸的。当天田美秀无事,不曾想第二天进考场的时候突然发起了高烧,头痛欲 裂,眼睛发黑,考得一塌糊涂。第二年她复读了一年,还是因为门前的那条河,断 送了她走进大学之门的希望,不过这次不是因为她自己,而是因为她的母亲。第三 年,学校再次动员她去复读,说她这样好的成绩,不读大学,实在可惜了。可她的 母亲却因7 月6 号过河给田美秀送东西时被水淹得半死,还落下一个胸口痛的怪病, 卧床不起,吃药借了许多的账,她的心彻底地死了。她不是不想读大学,像李名东 一样,跳出农门,有一个好的工作,多好啊!何况,她跟李名东还有一个约定哩。 “这样埋没在农村,实在可惜了。”李名东不无惋惜地说。 田美秀已经抽泣不止,她仿佛要把心中的苦恼和忧愁全都化为泪水流出来。 “别急,慢慢来,希望总是有的。” 这是李名东第二次说这样的话,田美秀心里想,他把自己的事情放心里去了。 后来,田美秀经常到李名东那里去,去了之后,也不说自己的事情,给他洗洗 衣服,收拾收拾他那零乱的办公室。她知道自己的事情不用多说,李名东会当件事 情来办的。倒是李名东没事的时候常常说起他们儿时的一些事情来。 “那时你像个男孩子,什么都不怕,也不知道害羞,哪像现在,多么懂事的一 个漂亮的姑娘。” 田美秀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嗔他说:“便宜让你占了,还说便宜话呀。” 田美秀这话把李名东的脸也弄得通红。他说:“过去的事情你还记得呀。” “你自己记着,就不让别人记着了?” 李名东叹道:“人要是不长大,就那样懵懵懂懂的,该多好。” 田美秀道:“总是长不大的孩子,你就不能做副镇长了啊!我们村里人说,河 口镇也就你有出息。” 李名东说:“不在这条道上走,哪里知道这条道是多么难走。” 田美秀说:“你靠着胡县长,还愁日后没有好的前程?” 李名东说:“这倒也是。”过后又道,“不说那些了,我们说正经事吧。你的 事情我跟书记镇长都说了,只是要苦了你。” 田美秀道:“当农民的,什么苦没有吃过。” “苦倒是没有什么,只是待遇不高,每个月才三百多块钱,你愿意么?” “别说钱的事情,先说工作,我能干好么?”田美秀心想,李名东这样为自己 费心费力,我不能让别人说他的不是处,能胜任的工作我就干,不能胜任的工作绝 不能勉强。 “镇文化站的文化专干调到县文化局去之后,镇里一直没有文化辅导员,我看 你很适合,高中文化,唱歌跳舞你也行。” 田美秀对文化辅导员这个工作并不怎么陌生,过去镇里的文化专干每年也就组 织全镇的年轻人搞几次文艺演出,再就是出几期黑板报,其他时间,就跟着书记镇 长下村搞中心工作。她说:“如果你们研究同意了,我愿意做这个工作。” “我让办公室打个报告,报县文化局批一下,下个月来上班吧。” 田美秀高兴得不行,没有想到自己的工作这么容易就解决了。她说:“我怎么 感谢你?” 李名东暧昧地笑道:“除了给我洗衣服,你还想怎么感谢我啊?” 田美秀勾着头说:“我不知道。” “还记得我们过去的约定么?” “对我来说,那已经成了天上的彩虹。”田美秀真的不敢有任何的奢望。 李名东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说:“想想儿时的事情,还是很有趣的。” 田美秀打断他的话,一本正经地说:“除了给你洗衣服,我还可以给你写工作 报告,给镇里写通讯稿。你不一定知道吧,读高中的时候,我就给报社投过稿的。” “能有这样的本事,你的问题就好解决了,日后报考公务员,考上公务员,就 正经端上国家的饭碗了。” “还得靠你帮忙啊。” “你的事情我能不帮忙么?就说镇文化站这个文化辅导员吧,多少人盯着的, 却让你弄到手了。” “别人是看着你家那位岳父大人的面子吧。” “也算是吧。”李名东说,“其实,我在县里工作的时候,一直挂念着你的, 给你安排好了,也算了却一个心愿。” 田美秀感动得只差掉眼泪了,说:“你的情,我记着就是。” 不曾料到,田美秀在镇文化站才上了几天班就出事了。那天胡卉来河口镇看望 李名东,看见一个漂亮姑娘给李名东洗衣服,当即就指着田美秀破口大骂起来: “你个婊子,想勾引我男人么?” 田美秀分辩说:“我是李副镇长的表妹。” 胡卉的脸一下扭曲成茄子形状,扑向站在一旁的李名东,扯着他的耳朵,往前 一拉,李名东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她的面前了。她说:“她要不说是你的表妹,我还 不来气,你给我说清楚,跟你这个表妹睡过几次觉了?” 李名东求饶说:“胡卉你别生气,我给你解释。” 胡卉却不听他解释什么,吼道:“现在有两条路摆在你的面前,要想做我爸的 女婿,你就把你这个表妹赶走,我再不想看见她。否则,我们就一刀两断,没有我 爸,看你有多大的前途。” 书记镇长出面调解,证明田美秀是个思想单纯,作风正派的姑娘,跟李名东没 有什么不清不白的事情。要胡卉放心好了。再说,田美秀的业务能力比较强,还能 写,镇上还真少不得这样一个人哩。胡卉指着他们的鼻子骂道:“你们一个两个是 不是想我在我老爸面前说几句话啊?” 书记镇长都不敢做声了,他们都知道县委书记即将调走,胡县长将要接任县委 书记,还真担心胡县长这位娇气的女儿在她父亲面前说他们的坏话哩。这时,李名 东突然指着田美秀骂了起来,骂的话是那样地恶毒,肮脏,不堪入耳,田美秀当时 被骂懵了,哭着跑回家去了。 按说,田美秀回家了,事情也该完了,不曾想,李名东还在镇里的三级干部大 会上说这件事,说他险些被糖衣炮弹打倒了,是他的爱人胡卉拯救了他。田美秀出 门去,人们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她,有的人甚至还对着她吐口水。田美秀的父母当 然也听到了人们的议论,父亲整日唉声叹气,母亲整日以泪洗面,田美秀连自己的 家也无法待下去了,万般无奈,只有选择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