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女人的脸没完没了地苦着,像一朵被风霜揉搓过的苦菜花。眼珠子死定死定的, 像死羊眼。死羊眼是啥眼?羊死后二目半闭,眼珠子上翻一大半儿,连一丁点儿的 光泽、神采、生机都没有,演示着一种冷飕飕的空洞和恐怖的寂静,只剩下干枯脆 弱的睫毛,生硬地搭在干瘪的眼眶上,像钉在墙上无人问津的生锈了的钉子。 吃吧,你! 男人催促女人。男人像是得了哮喘似的,没个好喘声。 女人端在手里的牛肉面早就凉了。女人是靠窗坐在牛肉面馆里的。女人仿佛啥 也没听见。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和来来往往的车流显得虚无缥缈。她那双死羊眼 始终停留在马路对面的草坪上,眼珠子就像被钓住的病鱼,钓鱼人仿佛就隐藏在草 坪上那丛低矮的冬青后面,胸有成竹地等待把鱼儿下锅呢。日头已经出来了,笼罩 在草坪上的晨雾开始散散淡淡地消解和隐退,空气变得无比清新起来。随着马路上 车辆掠过,草坪上密密麻麻的叶子颤抖成一层层白花花的涟漪,像流动的沙丘。 冬青后面背阴处,就是他们刚满月的娃儿。 娃儿被一个大红斗篷结结实实地包裹着,在秋天有些寒意的风中,可怕地沉默 着,除了细弱游丝的呼吸,没有其他的哪怕一丁点儿的声响。娃儿仰躺在这人世间 无比广袤的大地的一隅,和所有的人们一样呼吸着身边的空气,一张不规则的小脸 和偌大的天空遥遥相对。他能看见苍天,苍天能看见他。娃儿的呼吸急促而吃力, 才是诞生仅一个月的生命,仿佛已经阅尽了人间百年的沧桑,进入心力衰竭的耄耋 之年,即将走完他全部的人生旅程似的。 男人说,一个月子,你都折腾成粪架子身子了,再不吃,瘫倒在炕上,可不还 得我伺候哩。 女人就扒拉了几口,牛肉面在嘴里嚼得不紧不慢,像是嚼着一根老牛皮做的鞋 带,终于咽下去的时候,男人看见女人的眼睛像牛眼一样睁得溜圆,像是咽下去了 一个屎壳郎。女人喘了口气,说,球儿,要不,咱……咱……把咱娃……抱回。 球儿是男人的名字。球儿说你说啥? 女人说把咱娃抱回。 球儿说,那,咱昨夜里白商量了? 女人说,哪怕娃今后发育成一头猪,咱认了,咱养着,全当供养着咱先人。 球儿生猛地吸着烟。球儿已经吸了两盒廉价劣质香烟了。球儿说,好,芍药, 既然你反悔了,我听你的,免得以后留个话把儿,让你压我一辈子。 女人叫芍药。 说着话,叫球儿的男人泪又忍不住下来了,哗哗哗地流了一脸。球儿把烟屁股 狠狠地在凳子上捻得粉碎,锉刀似的两手把脸上的泪擦拭了,顺手揩到衣襟上,挪 开屁股底下的凳子,就要冲出面馆。 回来,死家的,回来! 芍药仿佛从睡梦中醒来似的,抢前一把拽住了球儿的胳膊,说,球儿,我刚才 是脑子里进水咧,你不要听我的,我的话全当没说。我一个女人家的话,你咋能当 个话嘛! 球儿又被芍药撕扯到了凳子上。球儿说,那,咱赶紧回家吧!再不回,猪和鸡 就饿死了。 芍药说,我看你也是折腾糊涂了,猪和鸡不都卖掉了嘛。 啪!球儿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憨憨地笑了。这笑其实等于没笑,只 是嘴角像抽筋似的朝两边扯了扯。一个大男人,咋就健忘成傻子了。为了给娃儿看 病,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卖猪卖鸡卖粮食,还让血贩子领到县城血站抽掉了六百毫 升的鲜血。这才是一个月内的事情,咋就忘记了呢?兴许,是抽血抽晕头了。抽了 血,连一天都没休息,就忙乎娃儿的事情,到现在,眼前还时不时地冒金星。 芍药说,咱再最后看看咱娃儿,就……就……回。 此时此刻,娃儿仍旧静悄悄地躺在那个斗篷里。红颜色的斗篷,很艳,像草坪 上盛开的海棠。 草坪里视野开阔,行人可以一眼看见那丛冬青,再稍留神,就能看到斗篷和斗 篷里的娃儿。冬青长得十分欢势,可以为娃儿遮阴避日。娃儿得的是罕见的先天性 综合症,不少器官尚未发育成熟,骨骼尚未完全钙化,肠子先天性梗阻,没有长一 根头发。省城儿童医院的医生说了,手术需要人民币八万多元,这种娃儿存活率很 低,即便用现代医学挽留住他脆弱的生命,他短暂的一生也只能在床上度过…… 这片草坪,两口子从昨天晚上就瞅准了。今天天还未亮,趁医护人员不注意, 就把娃儿偷偷抱出来,然后打的来到了这片草坪。两口子躲进这个牛肉面馆里,提 心吊胆地期盼着、守候着、祈祷着,等待那个有可能给娃儿一条生路的人。从天亮 到现在,陆陆续续的,先后有四个人在斗篷前逗留,但都是弯腰看看,就匆匆地离 开了。太远,看不到他们离开斗篷时的表情,但想象得出,任何一个健全、健康、 正常的人,见到一个不会发音的、没有嘴唇的幼小同类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斗篷上用小石头压着一张纸条,纸条其实是球儿从儿童医院偷拿出来的处方笺, 上面只写了能体现他初中文化程度的两行字:请有钱的人养活我的娃儿,我代表我 们全家、全村的父老乡亲给您磕头了! 还写过一张条子,是写给医院的,担心医院追究医护人员的责任:谢谢你们! 我们是自动逃出医院的。 没有一个人抱走他们的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