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黄宝像个木头疙瘩,吴响啃了半天,什么也没啃上。他不仅不肯说出尹小梅怎 么死的,连那八万块钱也不肯承认。他不敢讲尹小梅的死因,他一定保证过。看得 出,他得了钱,心里并不轻松。或者说,他本来轻松了,吴响提起,他又压了块石 头。黄宝的严加防范没让吴响放弃,相反,越发揪紧了吴响。那感觉是痛中夹着痒, 痒中又掺着痛,极其难受。吴响不信撬不开黄宝的嘴巴,他的嘴就是铁水浇铸的, 也有漏缝儿的地方。 吴响在一个小吃摊停下来,要了一盘猪头肉,四个羊蹄,一盘花生米,一碟辣 椒,一瓶白酒。摊主乐坏了,颤着肥胖的红脸恭维,一瞧您就是条汉子。吴响笑笑。 和黄宝磨嘴皮子那阵儿,肚子就提抗议了。吴响边吃边瞅着街上的行人。他很少到 县城。他喜欢待在乡村。一个男人,尤其像他这样的光棍,有酒有女人就足够了。 县城好是好,可在这儿,谁能认得他吴响?行人的目光从吴响脸上溜过,没有丝毫 停顿,在他们眼里,吴响和一块砖头、和油腻腻的桌子没什么区别。终于有一位中 年妇女多看吴响一眼,吴响感激地冲她一笑。那妇女受了惊吓似的,突然加快步子, 走过去了,又回了回头,表情已是相当厌恶了。吴响的情绪顿时糟糕透了,觉得自 己坐在这儿实在愚蠢。尹小梅已经死了,知道她的死因又有什么用?黄宝不愿提, 黄老大不愿提,毛文明肯定更不愿提,他干吗要翻出来自找没趣?没人说吴响的不 是,吴响犯不着折腾。这个时候,他应该躺在家里睡大觉,夜里找相好的痛快一番。 他* 的,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吴响抓起酒瓶子猛灌,决定喝完就回家。 摊主劝,兄弟,你骑摩托可不能这么喝酒。吴响说我不会少给你钱。摊主说, 兄弟,我是为你好,你非这么喝,我可报警了。吴响迟疑,摊主趁机把酒瓶盖住, 留着下次喝,我送你一碗面。兄弟,遇事想开些,瞧我,头天离婚,第二天就娶一 个。只要别把自己搞垮,这年头要啥有啥。 吴响脱口道,我要一个尹小梅,你搞得来?摊主怔了怔,尹小梅?是个女人吧? 我搞不来尹小梅,但能搞来张小梅、刘小梅,这有什么区别? 吴响打断他,别啰嗦,算账! 摊主乐颠颠地说,我眼力不错,兄弟够汉子。 吴响问附近有没有小店,摊主往巷子里一指,八九家呢,随你挑。 吴响把那半瓶酒揣进怀里,找了个旅店住下。不能这么回去,还得找黄宝。摊 主劝吴响得想开,吴响反想不开了。一个鲜活的人瞬间就没了,他怎么想得开?事 情是过去了,也没人责罚吴响,就算有人提起,吴响也能推得干干净净,正因为这 样,吴响就更为不安。尹小梅的死毕竟和他有关系,他为什么不能知道真相?他一 定要弄清楚。 吴响睡了一会儿,被吵闹声惊醒。坐起来,看见对面床上躺着个破提包,想必 是他睡觉时又住进一个。吴响正要出去,一个男人神色诡秘地探进头,问吴响醒了, 可惜把好戏误了。男人的嘴唇又宽又扁,似乎和鸭子有血缘关系。吴响一头雾水。 鸭嘴问吴响是不是要出去,咬在吴响屁股后面说他暂时歇歇脚,不打算住。吴响没 理他,这家伙肯定吃错药了,他住不住与吴响有什么相干? 黄宝靠在门口,两手抱着一个钢化塑料杯。杯里泡着厚厚一层茶叶和金莲花。 他盯着水杯,仿佛水底藏着鱼。吴响咳嗽一声,黄宝抬起头,稍稍有些慌乱。吴响 说,我又来啦。黄宝静静地看着吴响,慢慢将慌乱抹去,伸长腿,有意阻挡吴响进 去。 吴响左右看看,忽然笑了,其实外面比屋里好,别看到处是人,可谁也不认识 谁,和野摊没啥区别。 黄宝的表情动了动,却不想就范,依然保持那个冰冷的姿势。一个行人在摊前 停了停,黄宝赶紧迎上去。黄宝返回,径直进屋。吴响发现黄宝的腿似乎有点儿瘸。 黄宝把凳子重重地搁在地上,粗声粗气地问,你究竟要怎样? 吴响说,咱俩好歹一个村的,就算你现在是老板,也不能这么瞧不起人吧。 黄宝说,你影响我做生意了。 吴响说,屁股上的泥点子还没揩干净,就一口一个生意,钱就这么当紧? 黄宝敌视地瞅着吴响,这话该问你自己。 吴响说,我的钱来路正当。 黄宝马上敏感地问,谁的钱来路不正当? 吴响怕搞僵,打哈哈,那些贪污犯呀!毛乡长说前几天又判了个死刑,咱们没 这资格。 黄宝问吴响喝水不。 吴响说当然喝了,最好把你的茶叶给我泡点儿,别加金莲花,草场到处是那玩 意儿。你说草场看得那么严,城里人从哪儿搞到的? 黄宝端杯的手抖了抖,水晃出来,手背顿时湿了。 吴响说,哎哟,可别烫着。 黄宝和吴响隔开距离,道,别绕弯子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吴响笑笑,我想请你吃饭,今天晚上,怎样? 黄宝说,我没空儿。 吴响说,不着急,你什么时候关门咱什么时候去。你晚上没约会吧? 黄宝皱皱眉,干吗不在这儿说? 吴响说,我住下了,咱哥俩好好聊聊。 黄宝无法摆脱吴响,又不能彻底翻脸,鼻子几乎错位。吴响清楚黄宝不好受, 他恶意地想,谁让你把尹小梅忘掉了呢。吴响固执地认为黄宝已经把尹小梅忘了, 黄宝的眼里没有悲痛和哀伤,至少不是吴响想象中的。 黄宝早早收了摊。旁边有个饭馆,黄宝不乐意去,而是选了车站对面的爆肚馆。 黄宝的心思曲曲折折的。俩人面对面坐了,黄宝脸色活络了点儿,说这顿饭他做东。 吴响说不,这次是我提出来的,下次你来。黄宝眼里滑过一丝阴影,吴响装没看见。 吴响说咱俩还没喝过酒吧,今儿放开喝。黄宝喝酒绝不是吴响的对手,吴响想 灌醉他。酒后吐真言,吴响非得从他肚里掏点儿东西。吴响说还是县城好啊,要啥 有啥,不像三结巴酒馆,就点儿头蹄杂碎。不过,在三结巴那儿喝酒能听戏。黄宝 问,什么戏?吴响说,听三结巴和女人吵架啊。我在外边喝,他俩在里面吵。三结 巴女人也有点儿结巴,那次最好玩,三结巴女人骂三结巴,脑袋像……裤……裤… …怎么也骂不出裤裆。三结巴急了,回骂,你才是……裤……裤……三结巴比女人 反应快,拍着腿说,这儿!这儿! 黄宝笑了,但依然保持警惕,一再强调自己喝不了酒,每次只抿一小口。吴响 两瓶啤酒光了,黄宝仅喝下小半瓶。吴响说,这么不给面子?黄宝愁眉苦脸地说, 我喝酒跟喝毒药差不多,实在咽不下去。吴响说,哪有爷们儿喝不了酒的?来,我 帮你。抓起酒杯端到黄宝嘴边,几乎是灌了。黄宝往旁边一拨,酒杯摔在地上。 黄宝恼火地说,你怎么灌我? 吴响的喉结动了动,挤出点儿笑,我脾气急。 服务员换了个新酒杯。吴响说,你不想喝算了。 黄宝放缓语气,你也少喝点儿。 吴响问,这么长的夜,你怎么打发?一个人的日子难过啊。 黄宝目光迷离,扑闪着阵阵雾气。 吴响压低声音,我知道你不好过。这么多年的夫妻,最后一面也没见上,放在 谁头上也受不了。好端端的一个人……她怎么就……唉! 黄宝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吴响趁机问,她怎么死的,说说……别一个人憋着。 黄宝呆滞地瞪着吴响,那话就在嘴边了,吴响伸手就能接住,可黄宝突地一拧 脖子,我都说过了,你别再问我。 吴响乞求,兄弟,你告诉我好不?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知道。 黄宝冷冷道,我说的你不信,我编不出来。 吴响想抓黄宝的手,黄宝缩回去了。吴响问,毛文明不让你说? 黄宝霍地站起来,别乱扯好不好?你没资格审问我。 吴响呆了呆,脸上就现出寒气,我不信你敢走出这个门。黄宝,别把自个儿当 回事,逼急了,有你难堪的。 黄宝问,你要怎样?他用愠怒掩饰着胆怯。 俩人僵持着。 吴响摆摆手,算了算了,你走吧。 吴响带着醉态回到旅店,没把黄宝灌醉,倒把自己灌晕了。黄宝难对付啊,吴 响恨不得砸他几拳。 对面床上的黑提包不见了,吴响的半瓶酒也没了影儿。吴响躺了躺,鸭嘴又贼 兮兮地进来,从提包拿出半瓶酒,正是吴响的。鸭嘴解释,他收拾东西不小心装进 去的,发现就赶紧送回来,本来他已经退床,现在还得住一宿。吴响说,半瓶酒还 值得送?鸭嘴正了脸色,东西再小,不是自己的,也不能乱拿。 吴响不想说话,可鸭嘴很饶舌,几乎问到吴响三代以上的事。说一会儿,鸭嘴 探出头听听,很神秘的样子。吴响猜不出他干啥。过了约半个小时,外边传来嘈杂 的声音。鸭嘴兴奋地说,又一对野鸳鸯撞枪上了。他拍拍吴响,喊吴响出去喝酒。 吴响说喝不动了。鸭嘴出去拎了颗羊头,说,你的酒,我的菜,咱俩就在这儿喝。 难得一个陌生人如此热情,吴响坐起来陪他。 鸭嘴酒量并不大,二两酒下肚,烧得耳朵都红了,话也越发多了。他问了吴响 一年挣多少钱,说不行啊老弟,你得想法子,这个社会遍地是钱,就看你会不会捡 了。鸭嘴把自己的底儿亮出来,吴响听出意思了。 鸭嘴是线人,专盯嫖娼。他不是盯小姐,小姐在豪华宾馆,他进不去,只盯那 些三四十岁的妇女。她们专在车站拉客,要价也低,谈成就到附近小店开房。鸭嘴 打个电话,公安迅速出击,便能现场抓获。公安按罚款的百分之二十给鸭嘴提成。 下午鸭嘴举报了一下,已经领到手八百。本来鸭嘴准备回去了,又撞上一对野鸳鸯。 鸭嘴咬着舌头说,今天太走运了。 若不是发现那对野鸳鸯,鸭嘴就把吴响的酒顺手牵羊了。鸭嘴太得意了,说漏 了嘴。吴响没想到县城还有这号人,真是林子大了啥鸟都有。他那么想让黄宝酒后 吐真言都白费劲儿,他提个头儿,鸭嘴全吐了出来。鸭嘴说,咱俩有缘分,我教给 你条经验,你领相好的过夜,就去住宾馆,可别心疼钱住这种小店,让公安查住, 拿不出结婚证就算嫖,罚你没商量。吴响说,这么厉害呀。鸭嘴说,那当然,我再 交个实底,我举报的多是偷情的,就算他们不开房,在家,我知道一样报。 吴响对鸭嘴厌恶到嗓子眼儿了。如果他知道吴响和徐娥子的事,恐怕吴响被罚 得下辈子也翻不起身。吴响在黄宝那儿窝了一肚子火,正没地方发泄呢。他一拳打 过去,骂,滚,少烦老子! 鸭嘴被吴响打蒙,脖子起伏着,不知还有多少话想蹿出来。他说,你醉了吧? 我是你的朋友。吴响骂,谁他妈醉了,老子打的就是你,交你这号朋友,下辈子连 条长虫都转不了。鸭嘴紧张地退到门口,我去派出所告你,逃了。 吴响挥挥拳头,兀自笑了。这一闹,酒意全无。吴响担心鸭嘴算后账,那家伙 毕竟是线人,和公安套得上关系。于是退了房,连夜赶回。 第二天,吴响还睡着,村长就上门了,身后是阴着脸的毛文明。吴响以为草场 出了问题,忙问,逮住了?毛文明对村长说,你忙吧,我和老吴谈谈。吴响听毛文 明语气不对,做了挨训的准备。毛文明眯着小眼,使目光有了更坚硬的力度。吴响 有些心虚,他没完成毛文明交代的任务。 过了好久,毛文明声音空空地问,听说你调查黄宝女人的事? 吴响吃了一惊,毛文明这么快就知道了?随即说,我随便问问。 毛文明生气地说,你是护坡员,不安心看草场,瞎鸡巴跑啥?你咋就有这么大 兴趣,那女人和你有屁关系!想知道啥,问我好了。 吴响不敢和毛文明硬碰,又不甘心彻底投降,毛文明如此迅速地上门,足以说 明他的重视与心虚。吴响笑笑,柔软的话里夹了几根硬刺,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 得奇怪,尹小梅死了,好多人都怕提她。死人有啥可怕的?还能从土里钻出来咬一 口? 毛文明说,这有啥奇怪的?说句难听的,摊在你身上,你愿意别人抓你的伤口? 吴响说,那是。 毛文明说,那件事乡里已作了妥善处理,作为死者家属,黄宝没有任何异议。 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你冒冒失失提起来,不是有别的用心吧? 吴响检讨,我吃饱了撑的。 毛文明说,老吴,我是代表乡政府和你谈,你可别做傻事啊。已经是警告了。 吴响保证,再不多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