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老城墙根儿的一座大杂院里,我见到了舅奶奶。 这是一座怎样的大杂院啊,走过一段长长的通道,就是天井,天井里堆满了坟 似的煤堆,天井就杂乱成一座乱坟园了。这是小城的一道风景,那时煤紧缺,每家 弄了煤,忙着屯积起来,这种煤是面煤,和了水和泥,堆成山头,山头上有鸡盘旋, 有鸡卧晒,也有鸡在引颈长鸣。我和祖母走过的时候,一只鸡正刨着什么,煤灰和 鸡毛飘了我一头一脸,一粒煤沙掉进了我的眼,我立即看不见东西,狠命地揉起眼 来。祖母在煤堆的通道里停下来,她气呼呼地轰鸡,那鸡却不怕,在煤堆上仇视着 她。红红的小眼很有鄙夷的味道。祖母蹲下来,用手掰开我的眼,很细心地吹起来, 沙终于吹掉了,流了一阵泪,我却能看见东西了。祖母叹口气,这哪是人住的地方。 走过煤堆,祖母牵着我的手,爬上了一道陡陡的石阶,石阶已残损,却看得出 当年的气派。在石阶上,又是一排房子,南方的房子都有深深的檐,这座房子的檐 也是深深的。檐下有两口巨大的石缸,据祖母说是栽荷花的,现在却装满垃圾。檐 前立着几架打草席的架子,地下堆满稻草和草绳,顺着墙边立着一排已经打好的草 席,一群穿着裤衩的娃娃在草堆里胡闹,几个女人一边吆喝一边不停地打草席。看 见我们来,有人说北方婆,你亲戚来了。我们穿过打草席的人,走进堂屋侧边的门, 在黑黑的门前站了一会儿,才看清有个女人正佝偻着腰在搓草绳,祖母说淑娴,你 孙子看你来了。女人悠悠地抬起头,然后站起来,她缓缓走过来,快走过我身边的 时候,步伐快了起来,几乎是小跑,她一把搂过我的头,紧紧地抱在怀里,搂得我 几乎透不过气来,我闻到了一股难以说清的味道,既是酸臭的又是微香的很奇妙的 味道,接着,这个我叫舅奶奶的女人蹲下来,两眼紧紧地盯着我看,看了一阵,长 叹一声,她在我脸上亲了又亲,粘了很多涎水在我脸上,弄得我很不舒服。 祖母和舅奶奶让我出去玩儿,她们坐在幽暗的稻草上说着什么。我不愿出去, 我怕这个杂乱肮脏的环境,我在稻草的另一角坐下,低着头寻找稻草上残留的谷粒, 我看见祖母和舅奶奶拉着手小声地说话,她们的话幽幽的,缥缥缈缈的,游丝一般 的细微。她们讲一阵哭一阵,她们讲的声音是模糊而又轻微的,哭的声音更小。几 乎是哽咽,肩臂一抽一抽的,在幽暗的光线里,像是两个幽暗的鬼魂。尽管如此, 她们还是惊慌不安的,隔一阵,舅奶奶要去瞅一瞅,我弄不明白她们为啥如此胆怯。 大杂院里的人讲话都是高喉大嗓、夹枪带棒的。坐了一阵,祖母要走了,她把装有 我的衣服的包放下,说舅奶奶,猴儿就托付给你了,他不听话你就打,小孩子心疼 不得的。祖母又拉着我,絮絮叨叨地讲要听舅奶奶的话,别惹舅奶奶生气等等,才 依依不舍地站起来走了。舅奶奶送到门口就站住了,她的眼睛总是惊恐的,掩了门, 又在门缝看了一会儿,才返身回来。 晚上,在幽暗的房间里,舅奶奶烧了一大盆热水要给我洗澡,我怎么也想不到 洗澡这事,我的父亲在乡下的供销社做事,母亲又随着人们大炼钢铁去了,家里一 大堆孩子,别说洗澡,连脸也是经常不洗的,身上的汗和泥结成了泥垢,摸着像摸 洗衣板似的。我怕洗澡,舅奶奶温和地哄着我,说小孩子要讲卫生,要爱干净,要 养成良好的习惯,舅奶奶的话真好听,她的话温柔、纯正、软软的、柔柔的,就像 一把毛刷在心里轻拂。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用这种语言讲话,这种语言把她和周围的 人完全地隔离开来,使她变得陌生,变得神秘,变得像雾一样虚幻,一样难以捉摸 而又令人十分想走进这种虚幻之中去。我知道她讲的是普通话是读小学之后的事, 教我们的那个女教师声称她是用普通话来教学的,而她的普通话在我听来却十分难 受,她讲得疙里疙瘩不说,还常常冒出许多方言,方言和普通话一糅合,怪话就出 来了,就使人听了一身鸡皮疙瘩,比不说还难受。我是一进门就听见祖母和她讲话 的声音的,我听着她的话,就像听山泉的流淌声一样清晰。 我知道,舅奶奶是北方人。至于是北方什么地方的人,祖母没说,我也不知道, 其实,当时我对地名的概念是很模糊的,说了也白说。 舅奶奶为啥从遥远的北方到我们这个偏僻的地方来,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我 只是模模糊糊、断断续续地听到大人们的一些话,知道舅奶奶是随舅爷爷一起来的, 来的那天城门口聚集了许多人,有店员,有学生,有政府官员,也有打了赤脚的农 民,他们举着小小的三角旗,口里喊着欢迎之类的口号。城门口洞开,奶奶说城门 是经常关着的,我们这地方闹土匪。洞开的城门上高悬着大幅标语,祖母说那斗大 的字是周先生写的,周先生字极好,远近有名,却不轻易写字,就是拿白花花的大 洋也不写。写欢迎舅爷爷进城的标语,他却是写得极认真的,走三步,退三步,左 端详、右端详,直到满意为止。据说那字当晚就被人揭去了,有收藏爱好的人雇人 下的手。鞭炮不停地炸着,浓浓的硝烟味就像刚和土匪打了一仗。舅爷爷骑着高头 大马,马头上挂着硕大的绣球,舅爷爷身上也挂着脸盆大的绣球,他穿着草绿色毛 呢的军服,衣服笔挺,脚上是一双锃亮的马靴,夕阳在上面闪烁着金色的碎花,舅 爷爷气宇轩昂,神气活现,方正的、英俊的脸上是一脸掩饰不住的得意神气。他没 有理由不神气,打了八年的仗收复了国土,英雄美女相伴,各方欢迎、欢呼雷鸣, 人生得意也不过如此。舅奶奶紧随其后骑在一匹雪青马上,舅奶奶本来是要坐轿子 进城的,高兴得忘了形的国军团长大手一劈豪气万丈,骑马、骑马,哪有打了胜仗 缩在轿子里的道理,让大家也见识见识啥叫英雄,啥叫美人。舅奶奶那天穿的是一 身红色的旗袍,她是个温和平淡的人,喜素色而厌浮华。舅爷爷出奇的武断:穿红 色的,喜气洋洋,热热闹闹,大大方方。穿着大红旗袍的舅奶奶果然就如一簇随风 移动的火焰,灼灼燃烧,把她秀气的脸庞映衬得无比娇丽。当县长在城门口把一大 碗酒双手捧给国军团长的时候,舅爷爷神采飞扬,将酒递给身后的娇艳的女人,舅 奶奶娇嗔地看了他一眼,说鹏程,你今天为啥这样,你知道我是不喝酒的。舅奶奶 的话听得县长和周围的人耳朵一愣,这女人是外省人呀。我们这地方很小,山也很 大,走出去的人极少。县长是有些见识的,县长知道这女人的普通话是极纯正极地 道的。县长说鹏程兄,嫂子是北方人?国军团长傲气地说打遍大半中国,得了美女 一个。说完将酒从舅奶奶手里接过来,一仰头,咕咚、咕咚猛喝一气,顷刻间碗已 见底。舅爷爷将碗旋转一圈,奉还县长,县长看得目瞪口呆,连连叹息,英雄美人, 英雄美人哪…… 这幅场景是我根据祖母和其他亲戚的叙述在我学习写作后而描述的,其实,在 我到舅奶奶家之前,舅爷爷已经死了。我见到的舅爷爷和祖母、亲戚们描述的完全 不一样,我见到的舅爷爷是一个腰杆佝偻得像只虾米,头发蓬乱得像堆乱草的人。 他那时有多少岁我是不知道的,只知道他满脸皱纹,双颊塌陷,缺牙少齿的嘴里不 断地蠕动,眼角堆满眼屎,他的眼睛特别吓人,红红的,细细的,眼角溃烂,红翻 翻的,小城人把这种眼睛称为红线锁眼边,眼里经常流泪。他穿的衣服又多又烂, 长一截短一截搞不清哪是里哪是外,裤子只到膝盖边,裸露的脚踝上青筋暴露,一 疙瘩一疙瘩的吓人,脚上的鞋子是一双辨不出颜色的胶鞋,鞋面坏了,他用胶线把 鞋面子连同脚背绑在一起,倒也牢靠。他是靠卖烧炭泥巴为生的。我们这个地方烧 的是煤末,细砂样的煤末要用黏性很强的白泥巴搅拌粘和,才能成块成团。卖烧炭 泥巴是很下贱的活儿,价钱极贱,一挑烧炭泥巴也就是一两角钱,那泥很白很黏, 糊在身上白花花的,这就使舅爷爷漆黑的衣服变成迷彩服了,很有些现代派的风味, 这使人心酸的现代派常使我的祖母心酸流泪,他是祖母唯一的亲弟弟,祖母在帮他 洗衣服时一边叹息一边咒骂,她咒骂的是那个艳丽之极风光之极而又沉沦的舅奶奶。 她骂的时候舅爷爷阴沉着脸不讲话,直到骂得太不堪入耳时舅爷爷才低吼一声,说 是我要离的,姐你就不要乱骂了。他们之间到底是谁提出离婚的我不得而知,但我 知道舅爷爷直到死都栖息在城门洞里,那时小城的城墙还没拆除,城门洞是叫花子 栖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