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余则成的日常工作是汇总、分析军统局天津站在华北各个组织送来的情报,多 数是中共方面的,也有许多是关于政府军和国民党军政大员的,五花八门,数量极 大,他必须得把这些情报分类存档,并将经过站长核准的情报送往刚刚迁回南京的 军统局总部。除此之外,他还必须要将这些情报中对中共有用的部分抄录一份,通 过联络点送出去。 他的另一项主要工作是替站长处理私人财务。天津光复后,军统局是最先赶回 来接收的机构之一,为了这件大事,局长也曾亲自飞来布置接收策略,并满载了整 整一架飞机的财物飞回南京。站长在这期间的收获也极大,但他毕竟是个有知识有 修养的人,不喜欢那种抢劫式的方法,便主要对银行业、保险业和盐、碱等大企业 下手,但对企业进行改组、重新分配股权等工作极为复杂,很费精力和时间,他便 把这些事都交给了余则成,而他自己则一心一意地去深挖潜藏在市内的共产党人, 而且不分良莠,手段冷酷无情。余则成曾几次提请组织上,要求让他对站长执行清 除任务,不想却受到了组织上的严厉批评,说他现在的价值远远超过杀死站长数百 倍,不能因小失大。 由于他的工作量极大,胃也不好,身体在不知不觉间便越来越差。翠平看着他 一天比一天瘦,便提出来由她去送情报,给他分担一点负担。他问,组织上怎么给 你交代的?她说组织上知道你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想重新建立单线联系,让你写, 让我送。他又问:你知道为什么会选中你吗?她说知道,组织上说,一来是因为女 学生们都到延安去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二来是因为我不识字。余则成点了点 头,第二条理由最重要,组织上考虑的比他要周全得多。但是,他仍然不同意由翠 平代替他去送情报,因为这项工作太危险,如果被抓,他的军统身份可以暂时抵挡 一阵,能够争取到撤退的机会,但翠平却没有这机会,而是只有一条死路。 翠平许是看出了他的心意,便有些生硬地说,我被抓住也不会连累你,我的衣 领里缝着砒霜哪。他只好笑道:你是我太太,站长的干女儿,抓住你必定会连累我。 翠平当即怒道:你这样婆婆妈妈的,是对革命同志的不信任,依我看,你根本就不 像他们说的那么英雄。从此后,一连几天翠平不再与他讲话,每日无聊地楼上楼下 转悠,但抽烟还是到阳台上去,用那块文徵明的端砚当烟缸。 余则成心想,这便是他第一次望着她时,在她眼神中发现的那股子执拗。她是 个单纯、不会变通、甚至有些鲁莽的女人。但是,他相信她一定很勇敢,会毫不犹 豫地吞下衣领上的毒药或拉响那只攻坚手雷,为此,他对她又有了几分敬意。 然而,此后不久发生了一件事,让他发现,对于他的安全来讲,翠平的存在甚 至比老马还要危险。 一九四六年八月十日,马歇尔和司徒雷登宣布对国共双方的“调处”失败,内 战即将全面爆发。在这个时候,军统局天津站的工作一下子忙碌起来,余则成一连 半个多月没有回家,到了九月二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的《国军在华北及东北地 区作战计划书》终于下达了,与此文件一同送来的还有晋升他为中校的委任状。余 则成这几年的工作确实非常出色,不论是对于中共党组织,还是对于军统局,所以, 得到晋升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将文件替党组织拍照了复本,将原件给站长送了过去。站长一见挺高兴,说 工作终于告一段落,咱们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晚上带你太太来我家,让那孩子认 认义母,你也顺便给大家伙儿亮一亮你的新肩章。 于是,他急忙给家里打电话,是老妈子接的。翠平虽然来此已经几个月了,但 仍然不习惯电话、抽水马桶和烧煤球的炉子。他让老妈子转告太太,说晚上有应酬, 让她将新做的衣服准备好。他还想叮嘱一下让翠平弄弄头发,但最后还是决定回去 接她时再说。这些琐事都是他们日积月累的矛盾,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解决得了的。 果然,等他回到家中,翠平还蹲在阳台上抽烟袋,他安排的事一样也没做。老 妈子赔不是,说太太这些日子心情不好,先生您要好好说话。他不愿意被用人看到 他们的争吵,不管他是受命于军统局还是中共党组织,这些事被传出去都只会有害 无益。 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对翠平说,晚上站长请你去见他太太,穿得正式才好。 站长虽然在本地安了好几处家,但始终与元配太太住在旧英租界常德道一号那 所大宅子里。他对世俗的礼节非常重视,经常对手下讲,纲常就是一切,乱了纲常, 一切也就都乱了。 翠平收拾起烟袋和“烟灰缸”,回到卧室,这才说,我不想去见那些人,他们 明明是些杀人魔鬼,坐在一起却装得好像是一群小学校里斯文的先生,让我越想越 恨,总忍不住要拉响手雷把他们都炸死。 余则成只好说,我跟你解释过许多次了,这是工作需要,是革命事业的需要。 他必须得说服翠平,这种应酬是无法推托的。军统局对属下的内部团结有着极 其严格的要求,所以,不论是站长一级,还是侦探、办事员之类的下级人员,各种 联谊活动以及私人之间的往来非常稠密,然而,翠平每一次参加这类活动,总是会 给别人带来不快。当然了,她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或言语,只是一到地方她便 把那对粗眉拧得紧紧的,脸上被太阳灼伤的皮肤因为神色阴郁而越发地晦暗,有人 与她讲话,她也只是牵一牵嘴角,既没有一丝和气的神色,也没有一句言语。这与 军统局所谓的“大家庭”气氛格格不入,特别是让那些因为丈夫参与接收而一夜之 间浑身珠光宝气的家眷们大为恼火,便忍不住回到家中大发牢骚,而这些牢骚的作 用也已经对余则成的工作造成了极其不利的影响。 于是,他亲自动手替翠平拿出新做的印度绸旗袍、美国玻璃丝袜和英国产的白 色高跟拷花皮鞋,又从首饰匣中挑出一串长长的珍珠。余则成不怕危险,也不怕牺 牲,然而,做这些事却让他感到极度的屈辱。他从来也没有在心底埋怨过组织上对 他不理解,但他有些埋怨组织上没有把翠平教育好。他从事的是一项极其危险的工 作,在这个环境中翠平显然没有给他帮上任何一点儿小忙。 在他拿衣物时,翠平一直深深地低着头,坐在床边生闷气,这时她突然说道: 你整天把我关在家中,根本就没有把我当作革命同志,更没有给我任何革命工作。 余则成只能好言相劝,你住进这所房子本身就是革命工作,另外,如果你想散 心,可以出去玩儿嘛,抽屉里有钱,站里边有车,到哪去都行,干什么都行。 你是想让我跟你们站里那些阔太太一样混日子吗?我可是堂堂正正的游击队员。 翠平抬眼盯住他,黑眼珠在燃烧。 对于女人的反抗,余则成无计可施,说道:那么你看该怎么办才好呢? 给我工作,正式的革命工作。翠平表现出当仁不让的勇气。 你又不识字,而且……余则成猛地咬断口里不中听的话语,转口道:现在正是 党的事业最关键的时期,党要求你潜伏在这里,你应该很高兴地服从才是,潜伏也 是革命工作之一呀! 从他进入军统局干训班开始,曾经有两年多的时间与党组织没有任何联系。那 是一段痛苦不堪的回忆,要求他一边学习并实践对共产党人的搜捕、刑讯和暗杀, 一边等待为党组织做工作的机会。因为经历过那么艰难的考验,所以他对翠平轻视 潜伏工作的态度很不满意。他觉得,翠平之所以不能理解组织上的用意,主要是因 为她不是知识分子。他这样想丝毫没有轻视农工阶级的用意,只是这种无知无识的 状态,让翠平对党的革命理想和斗争策略无法进行深入的理解。然而,他又确实不 擅长教导翠平这样的学生,无法将党的真实用意清楚地传达给她,因为他只会讲些 干巴巴的道理,而翠平脾气硬,性格执拗,最不擅长的便是听取道理。所以,虽然 他们是革命同志,但却无法沟通他们的革命思想。为此,余则成心中非常痛苦,而 且是那种老老实实、刻骨铭心的自责。 无奈之下,他只好再一次对翠平妥协,表示今晚应酬过后,他一定提请组织上 给她安排任务。 翠平却说,组织上早已安排过了,协助你工作就是我的任务。 那么好吧。余则成只得又退了一步。不过,这次让步总算是给他带来了一点儿 工作成绩——翠平终于同意用香皂洗头了。 许是因为余则成答应了她的要求,翠平今晚还算合作,将清洁的长发在脑后挽 了个光润的发髻,但看上去却有些显老,与时髦的衣饰也不般配。余则成止住了她 往脸上扑粉的动作,只让她搽了一点润肤油和唇膏。她的皮肤黑得确实不宜扑粉。 站长见到装扮一新的翠平,笑得非常开心,说这才好嘛,打扮起来真是好看。 又对余则成下命令说,你可不许苛待我的干女儿,要尽可能地给她买些好衣服。余 则成咔地一声碰响鞋跟表示从命,却没有留意到站长的话只是玩笑。 站长夫人是位身材高大,性格粗豪的老太太,五十多岁,据说是北洋时期一位 督军的女儿,那位督军是行伍出身,于是女儿便继承了家风,双手能打盒子炮。翠 平向老太太行大礼认亲,老太太也为她准备了非常贵重的首饰和衣料作为见面礼。 前来观礼的都是军统局的同事,老马紧跟在余则成身边,一个劲儿地恭维他有大运 气,日后必定会升官发财,妻贤子孝,姬妾香艳,姻亲满朝。 余则成不即不离地应酬着老马,希望没有得罪他。这个家伙既有可能是杀他的 刽子手,也会是他在军统局里的竞争对头。天津站在不久的将来会出现一个副站长 的空缺,老马巴结这个位置已经许久了,而余则成这次被及时地晋升,便很自然地 让他成为了这个位置的候选者之一。成为副站长之后,他便可以看到通过照相电报 传来的蒋介石的亲笔手令等最高级的机密。这也是他必须要完成的任务,在军统局 里职位越高,他对党组织作出的贡献就越大,因此,他与老马的关系便不得不势如 水火。 老马今天的话很多,巴结得站长和站长太太都很高兴。他对翠平的话也很多, 甚至主动带领她楼上楼下参观了站长豪华的住宅,而且是半弯着腰在前边引路,像 个旅馆里的门童。这让余则成很是后悔没有事先提醒翠平,因为,老马的前任便是 被老马这样给恭维死的。那人是组织上给余则成安排在军统局中的搭档,他死后, 余则成便常常感到孤单。